烛影摇红,洒下丝丝柔和的亮光,驱走了一室黑暗,拉出屋内所有物什的阴影,随着烛光的摇摆轻轻晃动。沉香暗浮,氤氲冉冉,微微袅袅的青烟升腾而上,在虚空中交织缠绕,飘散出馥郁温醇的清香,扑入鼻间怡神静气,濡养身心,令人沉醉忘忧。
靠窗的地方,无声静立一个孤月一样的身影,修俊挺拔,如屹立远方的孤峰,苍凉中不无倨傲。
背对榻上昏迷的林子默,殷斩白临窗而望,不出声响,似是借此打发时间来等她苏醒,又似因为轻易得手而颇显释然,所以才会有闲情逸致来赏星观月。
“伤毒才去,不能见风。”随着房门轻开,一个清冷声音倏然飘来,微现关怀的语调却又似清风掠檐,不失温醇。语毕,一袭紫貂长裘已经覆在殷斩白的肩上,襟领上随风浮动的暖戎将他的整个脖颈软软包住,抵去了侧容上因为面具遮掩而泛出的冷异寒芒,反增些调皮轻舒。
殷斩白也不逞强,伸手掩了半合的窗棂,然后自己将暖裘系好,低头看了看她,似是对她的关怀表示感谢,深湛的瞳眸里蕴出了一抹微淡的笑意。
“已经无碍。”远离了窗户,见林子默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安慰了女子一句后,便向外走去。步出房间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沉声问道:“耶婪国三个王子如何了?”
“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囚禁在密室,不过还没完全死。”女子没有犹豫,径直答道。
殷斩白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与她一起朝密室的方向转去。
虽然是密室,但是里面却宽敞透亮,丝毫不见阴晦,就如上面的堂屋一样,角角落落都有红烛闪烁,沉香缭绕,让这里恍如安乐之居。
穿过曲曲折折的甬道,走到尽头的时候,果见大铁笼中禁闭着三个人,披头散发,形容褴褛。只不过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其中一个人的两臂身背,已经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尚在淌血,在烛光的照耀下尤自可见惨白的森森肋骨。
因为痛苦使然,他已经奄奄一息,连声音都喊不出来,趴在囚笼里一动不动,仿佛死去。而另外两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咬伤,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正趴在倒地的那个人身上,急不可耐地吮吸噬舔,就像极度饥渴的困兽看到了可以裹腹的食物,不管他是什么,张口就咬!
如斯惨景让人不敢直视,更减了密室里的安宁和香静,令它就像黄泉鬼狱,到处都是血腥,入目凄惨。
这样的情景让女子清冷的容颜上现出了一抹不适,黛眉微蹙,仿似看不下去面前的场面。然而掠向殷斩白不动声色的侧容上时,眼里又生出异样的怜疼,忍不住轻声问出:“这就是……你的过去?”
她犹自记得红鸾师父把他抱回沉香阁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地昏倒在她的怀里,整个人如从血池爬出,殷红一片。前胸后背几无完好之肤,到处都是深可及骨的箭口刀痕,却又不是同一时间所受,明显被人当箭靶一样,长期处在他们的残躏中。到最后仅仅十二岁幼龄的瘦小身骨终于承受不住,无声向死亡做了妥协。
“人是多情之物,但在有些时候,却也最残忍无情。”居高临下地目睹着手足相啖的惨景,殷斩白没有转身看她,而是冷视着笼中的三人,沉声应道,冰冷声音飘散在袅袅浮舞的沉香味中,坚如利刃,又似一个舔着鲜血的鬼魅,不无蛊惑:“死亡或权欲,最能诱发那种劣根。”
“沐离,等他们没了意识后,就把所有尸体挂到护城墙上,让远在漠北的耶婪国主看到这一幕。相信那个时候,血战也就为期不远了。”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为饥饿而互相舔啖的三个手足,殷斩白肃声令道,萧冷声音似斩骨断颅的利剑,全无温度。
“斩白,不要冲动……”叫沐离的女子一惊,霍地踱到殷斩白面前,看着那双深湛的眼眸,急声劝道。虽然面上清寒,但是微微外露的颤音却掩盖不住她心底的担忧。
“不要担心,在该死的人没有做鬼之前,我不会让自己提着剑走错地方,跑到黄泉路上,去和阎王较量。”殷斩白含笑而向,慰了她一句,冰冷面具上闪出一丝因为难得的打趣而变得微为温和的柔芒。
沐离心有微安,紧滞的喉口也渐渐舒缓过来,再次无声看了一眼笼中的三人,道:“你放心,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但是你也万事当心。”
“我会的。”殷斩白轻声道,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劫来的那个苏家幼女也该醒了,所以没再继续留在此地,吩咐了一句后,便与她向外离去。
只觉睡了短短几刻,却又在梦里经历了一场极度恐惧的场面,像是看见了她自己的尸体,又觉那满身血红的尸体是起阳的,但是奔到近处一看,却又变成了因为无人照顾而病死雪中的容决……反反复复,急速交错,一会血红一会惨白,光影一样在她眼前掠过,无休无止。
惊醒过来的那刻,林子默瞬而想起了昏倒前的一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一把扯开让视线变得朦胧不堪的帷帘。仿似还没有完全从梦魇当中恢复过来,以为那个救自己却反被杀害的少年的尸体就在前方,因而朝虚空抓了一下,却不想一下掠空,直直从榻上跌滑到了地面!
“子夜才过,苏小姐一路辛苦,应该再多休息。”听到房内响动的时候,殷斩白与沐离急急赶来,刚好看到林子默跌下床榻的狼狈场景。行至她身前后,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似要扶她起来,只不过说话的口气却带着些许冷冽和玩味。
“是你杀了人……”因为自己的离开,连累一条鲜活的生命从这世上消失,林子默悔痛交加,爬起来后,还没站稳,便霍地伸出双手,掐向殷斩白脖颈!
“他不能死!是你们杀了他……你还他命来!”来到这世上后,她举目无亲,那个总喜欢与她斗嘴的少年虽然让她头疼,却也像个欠揍的弟弟一样,打闹中给她带来了许多欢乐。如今却在瞬间消失不见,死前还一个劲地让她跑,这让她又痛又恨,因而清醒过来后,顾不上全身的疲软,发疯一样向着那个刽子手的喉咙掐去!
起阳不能死,他死了谁去照顾容决?他要是因为没人照顾而病死,那她就是同时夺走他们两人性命的凶手……
恐惧让林子默的理智如数倾塌,一下不行,还没看清殷斩白闪到了哪边,她又掐过去,恨不能拧断他的脖子!只恨这副身子骨太过孱弱,让她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一样,东抓西掐地寻找死点。
“够了!”沐离看不下去,扬声低喝道。不晓得这个深闺小姐为何一点矜持都没有,完全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病者,见人就咬。偏偏向来杀伐决断的少主却似对她兴趣甚浓,也不还手,像猫逗老鼠一样陪她消耗工夫。
生性使然,沐离寒着面色,冷声道:“他没死。”
“没、没死?”林子默又是一惊,仿佛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因而有刹那的呆滞。只不过反应过来后,又来了力气,逼喝道:“那他人呢?你们把他扔在哪里了!要抓就抓我,放他回去!”
殷斩白似乎也累了,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真正安静下来,因而束手无策地看了沐离一眼,就没再理会林子默的吵闹,起身远离了她。尔后恢复了与身份相符的冷肃,居高临下地道:“放心,两条腿完好无损地长在他身上,既是没死,自然已经跑回去了。”
“你说谎!起阳他、他明明已经……那你们抓我干什么!”林子默不相信他们的话,却又不敢承认那是事实,所以说话也结结巴巴。
“抓你作何?”殷斩白好笑地反问一句,“外面突然生出许多议论,说我沉香阁主殷斩白劫了太尉女儿。若不这么做,苏烈带兵找来的话,要是打不过他们,你说我拿什么去还?”
“再者,传言向来模棱两可,虚实参半,如何把它变为事实,就需要一个亲眼目睹,并且能够跑腿相传的人。他那么年轻,身手又不错,自然是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给所有人的最佳人选,你说我又怎会愚蠢地杀他灭口?”
他说的都是、都是真的?起阳真的没死?
想起趴在房顶时,看到行人纷纷交头接耳的景象,林子默才有了说服自己相信他的理由,所以惴惴不安的心开始缓缓放松,跟着内心的愧疚也一点一点消去。
只是,她又不明白殷斩白既然被冤枉,非但不想法澄清自己,反而抓她来此,实是奇怪,所以理智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她蓦地叫道:“你们抓错了人!我不是苏烈女儿!”
殷斩白冷笑一声:“那你是谁?”
“我——”林子默语塞,百口莫辩,暗道还真是附身错了人,连独自亡命天涯的日子也过不得。这才想起冥王送给她的那句话来——安危福祸,忧欢苦乐,自承自担。
“所以听话,不要动任何歪心思,毕竟沐离姑娘的脾性没我这么好。要是惹恼了她,下一刻,苏小姐的身体能有幸留在沉香阁,但是脑袋,就要被送到苏烈手中了。”见林子默忽而沉默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殷斩白深眸里的寒芒微微流泻出来,冷睨而视,脱出口的话语玩弄又冽胁。
“要抓就抓,别那么多借口和废话!”反正起阳没死,也就不欠任何人,林子默心里也不再愧疚难当,已经死过一次,在这世上又无牵无挂,实在逃不出去,也就不怕再投胎一次!
不过,嘴上说得这么识时务,暗中却也恼恨得要命,才得了不到一天的自由,就又被囚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林子默只觉愤懑难消,瞪着并立一起的两人,恨不能挖出他们的眼珠,懊恼地扬声道。
末了,她乌龟一样径直爬上床榻,揭了被子蒙住脑袋。只不过还没消停,就又闷闷地补充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饿了!”
前世里吃了营养不良的苦,所以她得长点记性,万不能再跟这副身子过不去,不说吃得力大如牛,起码在遇到不测的时候,也得有反抗的力量,绝不能像这苏家小姐一样,一点还手的余力都使不出。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止与言行让两人看得不知所以,尤其沐离,面上素有的冷傲也在瞬间被惊异掩盖,不可置信地看去身侧的殷斩白:“要弄吗?”
“去吧。”一弯莫测的笑意忽而涌溢在殷斩白沉湛的眸中,凝视着她拥被独憩且安静不闹的侧影,他肃声对沐离点了点头,就见着沐离犹犹豫豫地又看了她一眼,仿似担心她耍什么花招,因此极不放心让殷斩白独自留在这里。
只不过得了命令,也就不得不从,沉声叮嘱了殷斩白一句,她便持剑离去。
终于得了安静后,殷斩白望了望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如水月华,暗忖时间也不早了,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要做,所以也不久逗,在沐离离开后随即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