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告捷,京都的盛况要比边地来得更为热烈些。
放眼霁城长街,人如潮涌,喧闹非常。鞭炮声四处乍响,钟鼓齐鸣,呼声震天,加之除夕将至,即将迎来新的一年,皇帝下令举国同庆,百姓们情绪高亢,手舞足蹈,大声呼喊着煌朝万岁,一连几日都没有消停下来。
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退朝归府的容荟深也禁不住心潮澎湃,明朗豁然,心底的隐忧消之无余。
不过对于他这样权倾一方的朝臣来说,越是高兴,就越要小心谨慎。看着仆人为置办年货而忙碌的身影,他的心情渐渐平缓下来——一一半是因为家里本身就清宁许多,一半是因为一个长时不见之人的出现。
“先生回来了!”转过天井,快要步入正堂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一个熟悉身影让他一时失控,吃惊兼欣喜地道。
“相国大人。”简回春始终谨守着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本分,欠身一礼,颀长身姿却不卑不亢,将礼数拿捏得分寸不失。
容荟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遂从容相问:“不知犬子可有回府?”
因为病身惧冷,寒冬成为那病子最难熬的时节,当简回春提出带他到江南疗养过冬时,他也没有反对,因此这几月来没有见过容决一面。现下简回春已经归来,想必那病子也已经回来了。
“世子已回,相国大人不必忧心。”简回春沉声应道。
容荟深最想知道非是这个,而是那病子到底还剩下多少时日,直接开口道:“不知犬子病情可有转良?可是方便去看一眼?”
简回春未予明说,婉拒道:“一路跋涉多有劳累,世子正在休息,暂时不便看望。”
仿如当头一棒,让容荟深始料不及,不过那病子不想见自己,他也就只得作罢:“那便有劳先生了,费心之处,本相万般感激。”
简回春恭谨答道:“分内之事,相国大人言重了。”语毕,稍稍停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过了今日,等世子状况稳定下来,相国大人再去枕月轩。数月不见,世子也一心牵挂着相国大人。”
突然转变的话口又让容荟深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即刻恢复过来,颔首答应。
等待的那一日漫长而难熬,期间他收了一道圣旨,大意是道他掌管的那些精兵在最后的关头险中求胜,将狄国残兵斩草除根,大快人心!再者此次大战中,他不吝重金接济军饷,对获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是以,皇帝颁旨嘉奖,对他赞赏有加。
拿着这样一份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圣旨,他却觉如履薄冰——只怕在经历“丧子”之痛后突然发起,以一鸣惊人之功落得上佳口碑,更让皇帝忌惮和起疑了吧。
他摇摇头,敛去所有与现下的局势毫不相称的担虑,缓步来到了枕月轩。
以为那个病子的气色会好点,但是抬头的刹那,他有些不可置信:落入目中的面容苍白无采,寒凉如伫立在远方的雪山,沉沉睡在天地间,与世间的喧哗彻底隔绝。眉宇间也多了些萧瑟,像深秋随风凋零的落叶,安静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他看得一阵窒息,心下不由一抖。
“相国大人,”从容荟深深浅不一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他的慌张,容决清浅一笑,像久别重逢的好友那般笑道:“别来无恙。”
容荟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愣了片刻,吞吐须臾,才开口问道:“你的……可还好?”从他的面色和声音当中猜出了病况不容乐观,所以他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病”有关的字眼。
“生死由命。”容决笑笑,无所谓道。
容荟深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也就换到正事上,直接道:“战火告结,虽然漠北大军损兵不少,但所幸获胜,皇帝特此下令,举国同庆。”
“相国大人功劳不少。”容决已经知道了情况,也没再细问,毫不吝啬对容荟深的称赞。
“不敢当。”容荟深噎住,赶紧拂言。
他心知,自始至终都是这病子暗中操纵着他的举动,即便人不在府中,期间收的密信却有数封。都很简单,三言两语一笔概过,却给了他最大的帮助和支撑,让他在胜负起伏的态势下有了应付皇帝猜忌的法子。
尤其最后关头,当战报奏来,说剩余的三万精兵当了敌军的俘虏,却没有被他们屠杀时,皇帝眼里的疑色****又明显,定是以为他也同那祸国殃民的殷斩白一样,有勾结狄邦妄图犯上的嫌疑。
“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对于那些,他依旧心有余悸,由衷谢道。
容决启齿笑笑,片尘不惊:“相国大人不吝身外之物,以重资接济军饷,劳苦功高,漠北将士感激不尽,落好于他们,自然受其拥护。皇帝若在生死攸关之时不信了你,对你动手,无疑会动摇军心,平添他们的愤慨,倘若这般,不啻于自找死路。”
“也是。”容荟深点点头,见这病子回来后什么也不问,心下洞明。他能对局势了如指掌,身体又这般糟糕,南下疗养十之八九是借口了。说不定这个病子就身在那个叫风泽的年轻将领帐下,暗中操纵着一切,只不过不为人知而已。
想到此,他面色微变,不知道他这样帮助自己,到底意欲何为。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往上一步,那便是……
他不敢想象,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相国大人身体不适?”捕捉到了容荟深面色间的变化,容决笑笑,关切问道。
“无、无碍……”容荟深一个激灵收回心思,结巴着道。
容决没再追问,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过多费神,便不再逞强,将一只手平放在把手上,另一只手将轮椅往书房的方向缓缓摇去。
“那你安心静调。”容荟深暗自擦了把汗,作辞道。
然而将要离开时,突然想起一事,微微犹豫了下,又转身道:“你的‘离去’使我得了兵权,有机会立功,并且扭转战局,皇帝认为也与你在天护佑有关,特有嘉赏。”
“护佑嘉赏?”听到那四个字眼,容决停了下来,苍凉一笑,“相国大人认为可是这般?”
容荟深猜不透那病子的心思,缄言不语。
“离开的是你年仅十二岁的骨肉,他叫容珏,不是我这个外人。”容决没有回身,隔着一道冰冷珠帘沉沉道。
听到那个久违到已经生疏的名字,容荟深心底一痛,一股无以言表的悲切和悔恨忽而蔓延开来,将胸腔堵得严严实实。
不知不觉间,已经伶仃一人在这世间走过了十个年头,不知道他的孩子在那边过得如何?还有他疯掉的妻子是否还在人世,什么时候才能有着落……
想到此,他不胜悲楚,眼睛开始发红,却又不能在容决面前失态,只得极力压抑着,直到掩门而出,望着院外苍茫无际的雪空,才敢抬起袖子,擦去再也克制不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