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安排她进的学堂跟晚岚的是同一个,他倒没有在她和晚岚之中厚此薄彼。唯有偏颇疼宠的,只有果果。
她也说不清对这个异常粘着自己的妹妹,究竟是喜欢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果果牙疼,郎中来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治不好。果果的侍女佩佩来找她,知道果果最听她的话,如果是她要果果喝药,果果肯定乖乖喝。
如然被这小侍女逗笑:“你凭什么认定你家小姐最听我的话?”
“这……因为小姐最喜欢大小姐了。”佩佩低声说。
如然怔了会儿,最喜欢她了是么。喜欢她做什么,馥娘都说了,她是命里带克之人。
进了果果的屋,果然听见软软的声音在撒娇:“我不喝药嘛,苦苦的……”
“小姐,良药苦口。”小小年纪的侍女说话倒是老成。
“姐姐!”疼得都快哭出来,果果一看到她就欢快地跑过来要她抱。
如然顺手抱起她,坐回去,伸手端来苦涩的药:“你先下去吧,我来喂。”
侍女如释重负:“是,有劳大小姐。”
果果却不高兴,苦着一张脸:“姐姐,我不要喝药,好苦的!”
真是小孩子,不肯喝药,宁愿疼着。
如然笑出来:“我刚从学堂回来就被你的佩佩拉来看你,你敢不喝试试看?”
果果委屈地看着她,见她丝毫不妥协,才喝了药。刚喝完就缩进被子里,闷闷的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随后到的佩佩见碗空了,松了口气。不过,怎么又躲进被子里了?往常看到大小姐,小姐高兴得跟个什么样。
如然挥手,让佩佩下去休息。有些表情,她不想让别人看到,例如,她对果果异常的宠溺。嗯,她蛮疼果果的。
“姐姐……”果果蒙着头的被子被拉开,她肿着水汪汪的眼,软糯糯地小声叫了她一声,生怕惹她不高兴似的。
如然摸着果果的脸,将她抱在怀里,耐心地擦干净果果脸上的泪痕:“别哭,姐姐不喜欢哭的孩子。”
眼泪这种东西,她不忍见。她果然是个残忍的人,不仅不许自己哭,还不准别人在她面前哭。
果果顿时又包了一眼的泪,委屈地看着她:“可是好疼啊,喝了药还是疼……”说着,豆大的泪珠滚落到她手上,跟雨滴的感觉一样。
如然肃了肃面色:“再哭,我不喜欢你了。”
果果憋了好久,忍住了不哭,问她:“姐姐不喜欢我,对不对?”
如然沉默,果果委屈地说:“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最喜欢姐姐了。”
说不高兴是骗人的,有个人说最喜欢她,她没瞒着果果:“没错,我不喜欢你。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以前的我,但是,我有时又喜欢你。”
“那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一直喜欢下去呢?”
“或许,你死了以后吧。”死了的人,只需要念着她的好就可以。没有对比,也就没有怨。
如然的刻薄,从来都不会在果果面前掩饰。正如她在果果的面前,从来都不藏着冷漠。
“那我不哭了,姐姐是不是会喜欢我多一点点?”
“嗯。”
后来,果果真的再没哭过,哪怕果果看着她被馥娘灌下滚烫的姜汁咳出血,也没哭。
如然进过两次学堂,上一次,她有木匠师傅侍卫大哥日日接送,惹人欣羡。这次,再也没人来接她。
望着窗外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如然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回。等会儿跟先生说,容她把书本暂放在学堂一晚,就这么跑回去应该没什么事。
下课时,许久没见的馥娘出现了。面容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太过温柔,让如然生出一种错觉。
“二娘,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晚岚不满地抱怨了一声,馥娘的脸色更加柔和。
“对不起啊,晚岚,我来晚了。”馥娘只带了一把伞来,撑伞要带晚岚离开,眼风扫到如然,“哎呀都忘记了还有如然,晚岚小,先带她回去,晚点会叫人来接你。”
如然置若罔闻,抬眼望着疾风骤雨,明明该是好晴天,却在下午暴雨不断。
真是天意弄人。
学堂里的同窗,陆陆续续被家人接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学堂外不知所措,雷电交加在黑漆漆的夜幕,她甚至不知道要去哪儿避一避。
馥娘说,会叫人来接她的,她就信她娘一次吧。万一真的有人来接她,她又跑回去了,岂不叫人白跑一趟。
她耐着性子等啊等,一个人等着好无聊,便唱歌。把爹在世时教的歌一首一首地唱,一遍一遍唱。
等了两个时辰,天黑得已经看不见来时的那条路。如然也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等,两个时辰过去,自己还在等什么。
她不是个胆小的人,不觉得打雷下雨有什么好怕的,自幼习武体格也与一般女娃儿的体质不同,她可以淋着雨跑回去。
夜色深暗,大雨不停,她唱歌唱到嗓子都哑了,感觉有点凉。想找个地方睡觉,真是好困呀,但她又怕真的有人来接她,到时候找不到她。就又把会唱的歌一遍一遍地唱,一直把自己唱到嗓间浮起甜腥味。
唱不下去了,咳嗽咳得厉害。吐了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丝。如然抬起头闭上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离开了师傅和大哥,再没人宠她了。
跑回杜府后,她撑着精神沐浴后才入睡。睡着了才不会去想,昨晚下着大雨打着响雷闪着电光的夜晚是怎样的。也不会去回顾,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黑夜里等待,直到明白不会有人去接她。
更是想象不出来,她还有多少勇气可供挥霍,能经历几次踏着浓墨的夜色,一步一步走回来。要是半途放弃,恐怕会死的吧。
第二天如然睡过去了,没去学堂,却无人过问,连馥娘都没来看一眼。佩佩是在果果闹得没办法,才陪着来找大小姐的。
一靠近大小姐住的屋子,佩佩就听到一阵咳嗽声。果果也听到了,板起脸:“佩佩,姐姐肯定是病了,你去找白胡子的大夫来。”
佩佩心知小姐对大小姐的上心,白胡子大夫可是桃花县有名的大夫,诊金不低。既然小姐吩咐了,她自然得办妥。
她还没能请来白胡子大夫,晚岚小姐放学回来,跟馥娘说:“二娘,学堂里有人养了条漂亮的鱼,是如然送的。我也想要一条,你去帮我找如然吧?”
馥娘才想起来如然的存在:“她没去学堂?”
有知道如然病情的婢女说:“夫人,大小姐病了,惹了风寒。”
馥娘压根没想到跟昨晚有关,让人熬了姜汤,等会儿她亲自给如然送去。这样,如然肯定得答应帮晚岚弄条漂亮的鱼来。
滚烫的姜汤婢女端着都觉得烫,如然看了一眼,不喝。
馥娘为了表达母爱,难得软下声音:“如然啊,不喝好不了,快喝吧……”
果果在一边看着,感觉到她的抗拒,说:“娘,还很烫,姐姐凉了会喝的。”
“凉了没效果,果果你不懂。”三两句之间,馥娘就没了耐心,端过汤汁强行灌进如然嘴里,还自以为细心地拿帕子擦掉遗留在她嘴边的姜汁。
果果眼睁睁地看着床上的姐姐咳着,咳出了血,她被吓得目瞪口呆,替姐姐难过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馥娘着急了:“果果你怎么了,别哭,别吓娘啊……”
“如然我跟你说,你赶紧去给晚岚弄一条漂亮的鱼回来,我先带果果走了。”一眼都没看床上的如然,她已经快没气了。
被呛到五官都要裂开的感觉,喉间的灼疼把她痛得想要杀人。
她原以为已经明白何为恩义不复,可竟不如此时的体会深刻,她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何为恩义不复。
回想起陛下斥责过馥娘的狠心,她那时还觉得过分了,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馥娘的生活重点,是杜老爷是果果是晚岚,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她。是啊,她们二人早已恩义不复。
调整好气息,如然运起水莲心法,当初救了沉铭大哥一命,如今是否也能救她一命。
果果又偷偷来看她,带了个白胡子老头。
在果果的催促下,如然和白胡子老头才不甘不愿地伸出手。
“大小姐,你……”还活着真不容易,他厚道地没把话说全。
如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嗓子说不出话来,眼神很明确地表达了他可以走了的意思。白胡子大夫行医几十年,还没遇到命这么硬的人。
心脉受损严重,怕是受过心伤,郁结在怀久久不舒。粗略地算一算,这心病也有几个年头。她年纪不过是十来岁,怎么……
“寒气入侵,肺腑受寒,还有你那喉咙,张嘴让我看看。”白胡子大夫不是很想管她,碍于果果的情面,只好走个过场。
如然闭上眼,压根不理。
“爷爷,我姐姐她病了心情不好,您不要生她的气。”果果软软的声音成功地降下了老大夫的火气,“姐姐她没生病的时候,脾气很好的。”
“可是,果果小姐,她不配合我无法开药方治病啊……”这不是为难他吗?
果果拉了拉他的袖子,拉他出去说话,让佩佩看顾着她姐姐。
果果把前因后果一字不落地跟老大夫说了,生怕没说清楚耽误姐姐的病情。
“爷爷,您一定要治好我姐姐……”伸手揉了揉眼睛,果果揉掉眼泪,姐姐说不喜欢她哭。
老大夫听完后反常地沉默了,怪不得心脉受损严重,摊上这么个娘……
也没再计较如然的态度,老大夫是明白得很,心病需心药医,自己看不开就算是仙丹妙药也治不了。
“你好好陪陪你姐姐,别让她再伤心了。我能做的就是医好她身上的伤,至于心里的,还得你们来……”再遭遇一次打击,那姑娘估计就没命了。
果果才七岁不到,不太懂大夫的意思:“姐姐心里有伤?严重吗?”
老大夫没回答她,只叹息一声,回屋好好给那姑娘把脉,开个药方,反反复复交代佩佩一些注意事项。
弄得佩佩也糊涂了,不就染了风寒吗,果果小姐紧张就算了,大夫怎么跟着瞎紧张。
如然昏睡醒来,看到果果在她床边守着,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
“别哭。”她说不出话,只能出口型。
果果点点头,姐姐说什么她都听,只要姐姐能好:“可是疼……”
“你哪里受伤了?”
“不是,是姐姐疼,我难受。”果果眼看要掉下泪来,急忙用手去抹,转过身去,“我不哭,不哭。要是哭了,姐姐就不喜欢我了,不能哭。”
如然淡淡地笑了笑,明明说话的声音是哭腔,却倔强地忍着,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她拉过果果,让果果上榻,拍了拍果果的背,两人就这么躺着。
而后两年,如然经常外出找药,想要治好自己的嗓。果果很爱她的嗓音,很爱缠着她唱歌。果果的笑容太甜,她放开了心头爱一个人的那扇门。
果果遭遇变故时,她还在外地找药,知道后,马不停蹄赶回桃花县。果果提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等她回来,要跟她说话。
“姐姐,这一次我忍住了,不哭。姐姐不喜欢我哭,我就不哭。”果果白着小脸,“姐姐,你喜欢我好不好?我那么那么喜欢姐姐,姐姐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如然不懂,为什么应一声好这么难,只要张开嘴就可以了,可嘴都不知道张了多少次,始终出不了声。
“我最喜欢姐姐了,姐姐身上有甜甜的果酱味,我好喜欢。”果果的眼神开始涣散,头也开始沉重,“第一次有人给我做果酱吃,甜甜的,真的很好吃。第一次有人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抱着我给我唱歌,姐姐唱歌很好听。”
“姐姐说过,想姐姐的时候就唱姐姐喜欢的歌,我学会的时候姐姐就回来了。我真的学会了,姐姐也真的回来了。姐姐说话是算话的——”
“说话算话的姐姐,不要再讨厌我好不好?”
她伸出手,把果果抱住,终于能出声:“好。”
果果甜甜地笑起来:“只有姐姐身上才有这种甜甜的香味。”
“姐姐,喜欢我,好不好?”
她温柔着表情:“我最喜欢果果了。”
“姐姐……唱你最喜欢的歌给我听吧……”
“嗯,好。”
“姐姐说,等我死了以后,就会一直喜欢我。我是要死了吧,姐姐就可以一直喜欢我了,真好啊……”
如然哭得不能自已,一度以为眼泪早在木匠师傅离去那日已经流尽,却原来泪水是流不尽的。她不让果果哭,果果真的没再哭过,就连死都没哭。
馥娘说得对,她是命里带克之人,亲什么克什么,如果她不爱果果,果果是不是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