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因为黄河水患。”杜成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去年就因开河泄洪,淹没的良田千亩,皇上大怒,罚了潭州大小官员两年的俸禄,若非新皇甫立,天下局势动荡,恐怕罢官都是奢望,”杜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今年早些时候听父亲说,朝廷下发的修河银两比去年少了一半,只有五万两,眼看汛期就至,修河银两又不足,父亲这官是罢定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做些生意,也好全家以后不喝西北风,却没想到又赔了钱。”
潭州地势突兀,历来是黄河河段最险之地,隋朝时期三十七年,此地决堤就达十几次之多,可见一般。
而自经过隋末乱世,此地非但没有得到修缮,反而更有乱军数次决堤为战,及至李唐一统,河道已经严重溃烂,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得到彻底的修复。
去年由于河水爆满,水势湍急,迅速冲刷堤坝,侵蚀河岸,杜泽不得已开堤泄洪,尽量将洪水引至人际荒芜之处,但毕竟水势太大,难以控制,最终还是淹没了千亩良田。
以往历朝历代治水不善者,轻则贬官为民,重则抄家充军,更有满门被斩者,若非李世民刚刚发动政变,各地叛乱四起,根基不稳,断也不会只罚两年俸禄这么简单。
而今年由于四处征战,国库空虚,修缮的银两又减少了一半,眼看汛期就到,父亲罢官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到那时再回老家,他们本就被家族众人瞧不起,再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他是怎么也受不了的,所以想趁父亲在位做些生意赚钱。
他自小对经商有兴趣,但真正经手却是头一次,想来夏天动物活动频繁,猎人打得猎物多,毛皮供远大于求,而冬天动物都很少出没,天寒地冻的又正是需要毛皮保暖的时候,因此这时毛皮价钱比夏天翻了几翻不止。
他看准商机,在夏日借了几百两银子收购毛皮,由于没有经验,结果还没保存到立冬所有毛皮便全部被虫蛀了,待将残货卖出,竟然还赔了三百多两。
当下杜成简要的把事情告诉了弟弟,然后只唉声叹气的喝闷酒。
三百两银子,他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虽然他口中说把那两个债主的儿子送进衙门当差,但送不送的进去先不说,即使真的送进去了,两个小狱卒一辈子挣得钱恐怕也没有三百两,他们又岂肯干休。
这时饭菜陆陆续续的全都上来了,杜铭看着一桌的鸡鸭鱼肉,只觉白白浪费了好材料。
他也无甚胃口,干喝了两杯酒道:“大哥,你不用太担心,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反正以后也要回老家。”
杜成闷头看了他一眼,“房子是官府的,父亲要是罢了官,连一寸土也带不走。”
“呃——那家里的丫鬟家丁呢?”杜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出来的时候诺大的府邸根本就没见到几个人。
“唉,家里能卖的早就卖了,如今做饭的打杂的总共才五六个,再卖了他们可怎么办啊?不过倒是可以把他卖了,”杜成指指小贵,吓得小贵又差点跪下来,“还是不要卖了,”他自己又摇摇头,“太便宜了,五两银子就一个,还是质量好点——”他忽然看到了满桌子的酒肉。
“小二,小二,”杜成恍若见到吃人的蛇一般,急忙叫道:“谁让你上这么多菜的?”这些东西他现在可吃不起。
“到嘎,是魔叭特。(大哥,是我点的)”杜铭把鸭腿从嘴里抽出来,对小二道:“不是让你上最好的酒菜吗,怎么连只鸭子都没煮熟?”他习惯了吃高压锅里煮出来的。
“这,这——”小二尴尬的一笑,“要不我再让厨房给您煮煮?”
“你,你,你点这么多菜干什么?”杜成打断两人,一拍桌子,满脸怒气的站了起来,又想起自己的弟弟刚好,不明情况,只好又缓缓坐下,苦笑道:“家里哪还有钱供咱们挥霍,恐怕——”
他将自己的口袋往桌上一扔,“我的是不够了,你有没有带钱?”这些还是他今天刚卖了父亲的字画得来的。
杜铭像个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摇摇头,正拿在手里啃着的一条鱼“吧唧”掉在了地上,摇头摆尾的,仿佛突然间活了。
他急忙拿起桌上的钱袋,撑开一看,竟都是一文一文的铜币。
“这些菜总共多少钱?”杜铭转身向小二问道。
“四百一十二文。”
杜铭一听,颓然瘫倒在椅子上,不用数,桌上的钱连一百文都不够。
小二见状,及时提醒道:“两位公子,本店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唉,既然都点了,”杜成狠瞪小二一眼,十分心痛的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沉声对身后的小厮道:“小虎,你回去一趟,让娘凑四百文钱来,就说我在街上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花瓶。”
“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凑。”说着又站起身。
“呃——”杜铭有些尬尴的挠挠头,他万万没想到吃一顿饭竟然也要这般犯难。
不过祸是自己闯下的,当下他急忙站起来阻止道:“哥,这些东西都是我要的,还是我来想办法好了,你不用担心。”
他已经做好了留下来洗盘子的打算,“来,咱们先干一……”见杜成忽然死死的盯着下面,完全没有理会自己,杜铭忍不住把到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疑惑的低下头,道:“地上有钱吗?”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唯独那双鞋子……实在是太显眼了。
杜成仿佛新郎入洞房看新娘子一般,还是很漂亮的裸体的新娘子,激动,冲动,暴动……
他两眼一眨都不眨,直至咽了好几口吐沫方道:“小弟啊,你,你脚上的靴子是哪儿来的,卖了说不定能值几两银子呢?”
“呃……”杜铭看到他这副表情,心里有些害怕,这时一边向后退一边道:“鞋子……很舒服……我都穿上了……没人要了……”
“少爷,刚才不是还有两个人要花一百多两银子买吗?”小贵天真的小脸上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少爷干嘛说谎呢?”
“什么?一百多两?”杜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顶级的靴子也才不到十两银子,他至今还没听过有这么昂贵的呢。
况且,就算有,论资格的话,也是他这个嫡出的长子穿啊,至于杜铭吗……他好像还有几双穿坏的就鞋子没扔呢……
“大少爷,”小贵见状,不失时机道:“少爷穿的可是‘内升虎靴’,天下间独一份儿,就是当今皇上都没穿过。”
“什么?”杜成显然是知道内升虎靴的,听了大惊出声,不少客人闻言也都纷纷低头观看,瞧得杜铭如坐针毡。
他脸皮非常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被人扒光了就往外跑,这时见众人神色迥异的盯着自己,有羡慕,有嫉妒,有鄙视,有不屑……他又有了逃跑的冲动。
“快,快,脱下来让大哥瞧瞧。”
“大,大哥,现,现在脱?”杜铭结结巴巴道:“还是等回家再说吧,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小弟,不是大哥着急,实在是家里边都揭不开锅了,”杜成转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娘的首饰老早的就卖的卖,典当的典当,如今全靠妹妹的嫁妆糊口。”他说着又自怨自艾道:“都怪大哥没用,身为一个男儿非但不能养活父母,还欠下那么多钱。”
“但要是你穿的真是内升虎靴,”他眼睛里忽然又精光四射,“那咱们一年的花销就有希望了,以后你好好读书,我去卖爹的字画,再到河边抗抗沙包,便再也不用愁吃穿了,娘和妹妹也就不用整天辛苦的坐在织布机旁织布,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攒一些钱下来呢。”
杜铭没料到家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到小贵说家里每月都会拿出二两银子做为自己的花销,从未短缺,心下不由的感动起来。
当下也顾不得自己,劝慰了哥哥一番,然后便乖乖让小贵帮他脱鞋子,边脱口中边郁郁道:“大哥,这真的是内升虎靴,你拿去卖了吧,先把妹妹的嫁妆赎回来,剩下的权留作家用。”
“好兄弟!”杜成也紧紧攥住他的手,两人神情都不由变得坚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