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离是个守信之人,翌日一早便在兰台等候。暖秋又故技重施,悄悄溜了进去。
“《千字文》有一千个字,但你别吓到了,刻在竹简上便是每八个字一片,总共一百二十五片,最有规律,最好辨认。所以,你在一堆竹简中如果看到是八个字一片的那就很可能是《千字文》,当然也不是说所有的八个字都是的,所以你还是要自己辨认。不过,只需记住八个字中的第一个字便可,因为《千字文》是不会重复的,那就只需认得一百二十五个字。”郑故递过来一张纸,是他亲自总结的需要按顺序记住的一把二十五个字。
“《三字经》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九个字一支竹简。”他又递过来两张,接着说道,“《论语》复杂点,不过你既然能分得清《三字经》和《千字文》,那么《论语》就不成问题了。”
“那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暖秋捧着两张贵重的纸问道(在这个时期,纸张的造价很高)。
“七天后吧,我来验收。”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肯帮我?”
“举手之劳,没什么特别。”
暖秋不便久留,告别郑离回到南室,拿出那端端正正写着字的纸左右陶醉着,连万玉进来都没有发觉。
“哦,有人发春了,在看情诗!”万玉作势要去夺她手上的纸。
暖秋避过,生气道:“你可别瞎说,这哪里是情诗,还不是为了参加该死的‘韦编’大赛,在这里死记硬背呢!”
“我看看!”万玉拿过手稿,不禁惊叹道,“你从哪里请来高人相助呀?”
“诶,你不是请过先生吗,这些字认不认得?”暖秋避开刚才的话题。
“请是请过,但我不愿意学,认得几个吧。”
“哎,你们这群狐朋狗友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是得靠我自己!”
暖秋夺过手稿,又开始跟方块字干瞪眼。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暖秋也多方打听归舟的情况。这一战她必须得赢,想要在皇宫中立足第一印象很重要。但归舟看起来泰然自若,有事没事在门口和小宫女们嘻嘻哈哈,这更激起了暖秋心中的恐慌,虽然她能将那几百字认全,但是心里一点信心都没有。
“怎么你比七天前看起来更加愁眉苦脸?”郑离问道。
“虽然我能认得那些字,但是跟对手比起来我还有很大的差距。”
“但是穿竹简并不一定看谁认得字多,也看你手巧不巧。”郑离分析道,“一般来说穿竹简用麻绳,但是麻绳太粗,穿起来比较笨拙;如果改用棉线倒是挺轻巧,但又太过柔软不结实。怎样才可以兼而有之呢?”
“你看牛筋怎么样?”暖秋受到启发,说道,“现在天气冷,牛筋的软硬度比较合适,而且也耐用。”
郑离眼前一亮,觉得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其实很有灵气,一点就透。
暖秋将这个想法告诉金圣可,获她大力支持和赞助,满口应承寻找牛筋一事归她负责。比赛那天,在金圣可强烈要求下,暖秋焚香净手,金圣可诚惶诚恐地捧出三根又长又细的牛筋,像托付传家之宝一样托付给了暖秋,然后组织了阵容庞大的拉拉队,簇拥着暖秋像个暴发户一样出场。当暖秋满脸黑线地看向金圣可时,她对她比出了一个塑料花般的笑容,暖秋在内心里大声疾呼:谁能阻止她!万玉早就提醒过她,比赛其实都是小事一桩,你关键是要经受得住金嬷嬷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夸张。暖秋对此真是有了深刻的领悟。
锣鼓声一响,竹简如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横七竖八地堆在她面前。暖秋先是从手腕上解下牛筋,用口水将它们涂抹了一遍,然后放在一旁;接着按照竹简上字的多少以及头一个字的顺序分成三堆摆放竹简,等她摆完,偷偷瞟了一眼隔壁的归舟,她已经穿好《三字经》了;暖秋定定心神,告诉自己必须临危不乱,然后拾起结了冰霜的细牛筋,对准洞眼,一下子就戳了过去,转眼《三字经》就穿好了,再剔除牛筋两端的冰霜,打上两个结就很牢固了;跟着依样画葫芦,穿好了《千字文》和《论语》。当她站起来呈上三册竹简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这样,第一名在预期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被她收入囊中。虽然有不少人提出暖秋破坏比赛规矩,但主办此次大赛的负责人谢女史认为暖秋肯思考,善创新不应当褫夺她的第一名,况且比赛规则上对此并没有具体说明。这样,“文盲”暖秋完胜“才女”归舟一事就这样不胫而走。金嬷嬷直觉得吐气扬眉。
“恭喜你。”散会后,归舟走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唔,其实我不如你。”暖秋老实说。
“我知道,但你出尽了风头,真不简单。”
这句话让暖秋心里听了很是别扭,但本着“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她只是笑着走开了。
经此一役,金嬷嬷发现暖秋的诸般好处。比如她觉得这孩子勤奋好学,却不骄傲自满,说话做事伶俐却懂分寸。连蓝翎都说:“想当初我生病的时候只有暖秋这孩子尽心尽力照顾我,那个万玉只晓得串通医女来诬陷我。”金圣可虽然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但毕竟不是傻子,经医女诊断后她心里清楚蓝翎是装病,只是碍于这么多年的情分才没有点破,只说:“万玉也是关心你,只是方法不同罢了。”蓝翎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乖乖地闭上嘴了。
不久,就到了宫里最忙碌的冬至时节了。可好巧不巧,万玉偏在这个时候生了病,蓝翎赶紧请了医女前来诊病,医女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告诫万玉需得休整七日。蓝翎听了,心里不高兴,说道:“无事人精儿,有事被窝儿,你可别拖累了我们整个南室。”万玉气得掀开被子,还是金圣可好言劝住,蓝翎得意地离开。暖秋拉着杜鹃出来,说道:“这几日万玉的事就交给我和杜鹃吧。”万玉哑着嗓子说:“这怎么可以?”暖秋道:“好姐妹就是这个时候用的。”金圣可对她这样的雪中送炭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日子,暖秋忙得四仰八叉。金嬷嬷叫她去少府拿个东西,蓝翎又叫她顺路去尚宫局传个话,路上遇到哪宫的姑姑又要奉承两句,然后再“顺带”帮个忙……这些事情虽然都是小事,但正是因为琐碎才让人应接不暇,况且做了不一定能得到“好处”,不做就肯定会得罪人。过了几日,少府说是要向永巷借人,金圣可本打算让杜鹃去,但杜鹃说是怕宦官死活不肯,就只好让暖秋上了。
少府里进进出出的基本上都是宦官,说是男人吧又少了子孙根,暖秋虽然未经人事但也知道宦官是个奇怪的“东西”,来到了少府自然步步谨慎,不肯出半点岔子让人挑剔。少府是掌管皇室财政物资的地方,由九卿之一的少府监统领,但其实少府监实际上的控制权只在几个对外的部门,真正对内的职位由宦者充任。暖秋这一次过来是帮忙清点少府府库的。府库监是一个叫韩召宦官担任,五十岁上下,在宫里摸爬打滚二十余年,长得仓瘪干瘦,活像一只吃不饱的灰老鼠。这个时节,皇宫里的物资流量大,府库的管理就显得十分重要,稍有不慎就是一笔糊涂账。韩召毫不客气地指挥暖秋跑断双腿,自己则坐在太师椅上挥挥毛笔,动动嘴皮子。暖秋自我安慰,到哪不是做事呢,就当自己是“敬老”罢了。可更过分还不止如此,少府监见暖秋干得卖力,答应给她八钱银子的酬劳,可这笔钱经过韩召之手后,便只有二钱剩给暖秋了。暖秋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和声和气地对韩召说:“这么多日,公公教导我辛苦了。”
“还好,你至少没有蠢笨如猪。”
“公公,刚才少府监派人通知我要赏我八钱银子,可是,如今才二钱。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听错了,我看我还是再去问问少府监的官差好点。”
“不用去了,少府监是说八钱,但这八钱银子是清点府库的酬劳,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酬劳。我得了六钱是应份的。”
暖秋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哽死,这不是明抢吗?但人家是皇宫里的“老大难”——老年痴呆、大树盘根、胡搅蛮缠。暖秋拾起二钱银子却觉得有千斤重,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觉得特别酸涩,这真是“我将真心对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皇宫这个地方真的不是你能用真心打动别人的地方,做死做活都是你个人的事,哪怕你是为人卖命,也没人会领你的情。
万玉说:“你是因为才来这里,心里还有一团火,还相信着某些东西。你要是在这里待三年,就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了。”
暖秋不说话,但她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人踩的。
不知道是不是韩召尖酸刻薄得太厉害,终于恶有恶报,在清点府库时不慎从架子上摔下来,以致不能下床。少府监派人传来旨意希望调暖秋帮他们去清点府库,因为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能跟韩召同事这么久,想来暖秋应该学会了如何清点府库了。万玉知道后,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就是太出挑了,小心把自己累死。”
这一次清点府库没有韩召指挥,一切都靠暖秋自己。她翻开韩召的清单,这才惊叹于姜还是老的辣。韩召并不是一个草包,相反还极其聪明,他不止将物品进行了详细的归类,还加上了年限,这样就可以先将存货出清,不至于囤积浪费。这样看来,六钱银子能跟韩召学到这么多东西也是值得的。暖秋按照韩召的分类方法将府库新进的物资做好登记,少府内掌事检查了她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连声夸奖。暖秋说道:“都是韩公公方法用得好,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内掌事笑而不语。暖秋直觉得他这笑容颇有深意,却是猜不透。终于,墨鱼无意中透露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