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暖秋便整理好行囊,带上谢珍珠的骨灰和那颗珍珠前往骠骑将军的军营。她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也没有考虑过要走多少时候,只是略微在路上问了问行人,骠骑将军的军营在哪里。大家一概都往北指,但是北边那么宽那么广,她真的就能找得到吗?她坚信她能。以她以往的人生经历告诉她,一个人只要矢志不渝地想要完成一个目标,就总有成功的一天。所以,她遇山翻山,遇河趟河,以无比笨拙的办法赶了三天的路,终于见到一片空地上成片的连营。当号角声由远及近时,她觉得这简直是天籁,是胜利的呼声,是回家的讯号。她撒丫子地欢奔过去,向两个守营的卫兵道明来意,两个卫兵年纪轻,看见这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老女人兴高采烈地比手画脚,便将她当成疯婆子赶了出去。暖秋已经急红了眼,又冲上去,喊道:“我是骠骑将军的老朋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一个卫兵竖起红缨银枪挡在她身前,斥道:“你要再来胡闹,别怪我出手无情!”另一个卫兵连忙温柔软语道:“大婶,这里是军营,可不能瞎闹,是要掉脑袋的!”暖秋瞧了瞧这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嚷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大婶,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三人正僵持不下,从军营里钻出一个人来,他盯着暖秋看了许久,终于疑惑地说出:“暖秋姑娘?”暖秋冷冷问候了一身:“古大人。”古笃诚穿过两个卫兵,走到暖秋面前,惊讶道:“胖海还以为你逃走了,没想到你来了这里。你是怎么来的?”暖秋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味地说:“骠骑将军在不在,我要见他。”古笃诚将她带得离军营远一点儿,说道:“骠骑将军出去巡视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你要知道你这样私自逃离伤兵营可是罪过很大的,随时都能被就地正法。”暖秋斜着眼睛看着他,道:“你要杀了我吗?”脸上却露出一点也不怕的表情。古笃诚摇了摇头,说:“这里的杀戮已经太多,我们都不希望牺牲无谓的人。”暖秋听了他这句话,没有再出言反驳,一个人静静地往回走。
古笃诚从后面跟了上来,以为她是想通了,愿意回伤兵营,便道:“我去军营里借一匹马,送你回去吧。”暖秋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骠骑将军回来。”说着,一屁股坐在里军营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背靠着一片戈壁,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古笃诚只好陪她坐下来。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等到了天黑。古笃诚身上带了干粮,掏出一块馕,掰了一半递给暖秋。暖秋早就饿得很了,迅速地往嘴里塞去,谁知道这馕无比坚硬,反倒给了她的牙齿一个下马威。
“哇……”她嘴巴一张,半口馕被吐了出来,眼泪也随即夺眶而出,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幸而这里了无人烟,古笃诚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如何安慰她,显得尴尬得很。
等暖秋把喉咙哭哑了,哭累了,古笃诚终于插话道:“你吃不惯这个吧。”
暖秋望着手里的馕,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收起眼泪,道:“我吃过更难吃的,但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哭过。”
古笃诚木讷地点点头。
“人啊,真的很奇怪。”暖秋说,“以前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却感觉自己什么都可以,后来我想要的都实现了却越发脆弱起来,现在不过是一切归零但我却再也提不起勇气说重新来过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古笃诚静静地听着,他不善言辞,无法归纳总结出什么至臻至善的道理来说服别人。
“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一辈子都待在这座小城里,怎么懂得外面的世界和人。”
古笃诚笑笑,他并不为自己辩解。翻腾的沙砾长年累月地打磨着这个男人的心性,使他和戈壁沙漠一样坦荡磊落。
后来,说着说着,暖秋累得睡着了,她靠在古笃诚的肩膀上,仍然做着那个繁华的回京梦。
清晨的曙光还未升起时,第一个吵醒这片大地的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暖秋睡得浅,立马睁开了眼睛,朝远处望去,只见几个身穿甲胄的将士迎面而来。“骠骑将军!”暖秋惊呼。古笃诚也醒了,他眯眼瞧去,正中那人确实是骠骑将军。暖秋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上去拦住众人。为头的一匹战马显然是训练有素,见突然冲出一人,便抬高前腿人立嘶鸣。
“什么人?”旁边有一武将跳将出来,喝道。
古笃诚生怕有什么误会,赶紧走上前表明身份。
“原来是古大人。”那武将这才放松口气,但瞪着暖秋的双眼丝毫不懈怠。
“燕将军,我是暖秋,您还记得吗?”暖秋撩开自己蓬乱的头发,一双眼睛用极其渴望的眼神盯着燕骑云。
燕骑云瞧了瞧,道:“哦,是有些印象,怎地来了这里?”
“将军想必也听说了南王妃中毒之事,我在宫中主管尚食局,自然受到了牵连。”
燕骑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正欲前行。
暖秋见他神情冷淡,想来并不愿意见到自己,急道:“谢尚宫也在此处,您要见她吗?”
燕骑云听了,果然多了几分颜色,忙问:“珍珠……来了?”
暖秋道:“骠骑将军可能还不知道谢尚食与我一同流放的消息吧。”
“流放?”燕骑云皱起眉头,“所为何事?”
暖秋知道机会来了,便说:“说来话长,请容我细细向将军禀报。”
燕骑云点了点头,遂带着暖秋一同回了军营。
待到了骠骑将军的私人营帐,暖秋解开身上的包袱,从里边捧出一个骨灰盒,道:“谢尚宫就在这里面。”燕骑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当真如五雷轰顶,瞬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七尺男儿汉便歪歪斜斜地躺靠在几案旁。
“将军,节哀顺变。”暖秋道。
“她临终时可有说什么?”骠骑将军接过骨灰盒,细细摩挲,满脸悲戚的温情,看得暖秋都不禁为之动容。
“尚食临终之时嘱托我告诉将军……”暖秋顿了顿,然后又义无反顾地说道,“定要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报仇?”燕骑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拢罩住暖秋全身,说,“报什么仇?”
“将军以为谢尚食何以被流放?”
“自然也是和你一样受到了南王妃中毒案的牵连。”
“可是此事却有三大疑点。”
燕骑云将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几案之上,蹙着眉听暖秋所谓的三大疑点。
“一,谢尚宫入狱以来并没有明确公开过她所犯何事,只是时间点恰好就在南王妃中毒一案之时,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流放定是跟此案有关;二,谢尚宫的病来得太过突然,貌似风寒却久治不愈,反而使得病情加重;三,谢尚宫死时我本力主土葬,奈何狱卒坚决不肯,说是就算人死了也要将骨灰带过来,他们格外地坚持显得不同寻常。”
“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并无证据。”
“那谢尚宫所说的话总算证据了吧。”暖秋道,“她临终前不肯瞑目,指着京城的方向就跟我说了两个字‘报仇’,将军难道还不信么?”
“确实是她说的报仇?”
暖秋又从包袱中取出一物,正是谢珍珠平时所佩戴的珍珠,她递给燕骑云。燕骑云捧着珠子,接连长叹三声仍然不能自抑。
“如果是她说的报仇,那仇人是谁?”燕骑云道。
暖秋知道骠骑将军开始有点相信她了。
“这个人在暗处陷害了谢尚宫,身份并不清晰。但只要将军肯回京查探,一定能水落石出的。”
“回京?你不是忘记了吧,我的亲弟弟还在宫里呢,我可不是自由身啊。”燕骑云无奈道。
“我愿意为将军效劳,而且我熟悉宫中的情况,又与谢尚宫有师徒之意,只要将军肯为我洗脱罪名,由我回京查探是最合适的。”暖秋毛遂自荐。
燕骑云盯着骨灰盒和珍珠,良久方道:“这里不是京城,更不是皇宫,你不用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划。无论珍珠是不是被人陷害,我都一定会还她一个清白。你就不用再利用一个已死之人了。”
暖秋听了他这话,急欲为自己辩解:“将军,我不是……”
“我不管你是不是……”燕骑云长叹一声,道,“人死如灯灭,繁华转眼空。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暖秋盼啊盼,从京城盼到凉城,从寒冬盼到酷暑……她原以为燕骑云会是她翻身的王牌,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现在她却如当头棒喝,如临冰窟。他是窝囊胆小吗?一个叱诧沙场多年的老将怎么会是一个鼠辈。还是自己高估他对谢珍珠的感情?但他凝视着谢珍珠遗物时的满脸柔情却不像装出来的。那为什么,他会对人生挚爱的“血海深仇”无动于衷?
“我听说你现在在伤兵营做事。”
暖秋木然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正在与这个世界脱轨。
“赶紧回去吧,以你的身份是不能随便离开那儿的,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恐怕我也难救你。”
暖秋根本没有听见燕骑云接下来讲了些什么,她如何出了营帐,又如何离开军营,该往哪儿走,该去做什么……一切都像是来自久远的呼声,在她身旁打着旋儿,抽丝剥茧般地带走她的灵魂。当她发现自己无路可走时,已经来到了一段断崖上面,向下望去,只见白云绕谷,燕雀南归。这里仿佛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她前去开采。
“一瞬成永恒,咫尺是天涯。人死如灯灭,繁华转眼空。”她脑海里总流连着这几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她要去做没有脚的鸟儿,永远飞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