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秋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倒窜,那扇尘封的记忆之门正在被某个凶猛的东西不停敲击,仿佛攻城略地一般呼啸而来,而门内的东西也正自惊惶不定,它们在犹豫是冲出去缴械投降呢,还是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又有两骑绕过士卒,当先的一骑是归舟,她此时是公主主傅,随后而来的是夷安公主。
“她当真是暖秋,以前尚食局的暖尚食,郑大人你可没认错。”夷安公主仍然持满了怀疑。
而认出暖秋的正是多年不见的郑离,他道:“暖秋,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阿沱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紧张地抓着暖秋的胳膊,暖秋拍拍她的手,转身行礼道:“犯妇暖秋拜见公主。”
归舟骑着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道:“没想到真的是你,乍一看还认不出来了。”
随后一骑也来到她身边,不是别人,正是执金吾况复言的儿子况盛,他看起来沧桑了不少,想来父亲死后没少吃苦头,当年京城的纨绔子弟现在也成了天子近臣。
“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你这贱人原来躲在这里!我父亲的仇……”况盛早已查明当年他父亲之死的真相,无奈没有证据,只能瞧着韩不破正大光明的当上了积射将军,虽然不能拿他怎样,但现在暖秋却近在眼前。
“况大人,公主面前说话怎敢放肆?”归舟以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喝道。
况盛只好截了半个话头,拱了拱手称:“微臣知罪。”
暖秋向郑离和况盛福了福。郑离亲自下马将她扶起,问起她的近况,暖秋一一作答。如果况盛的双目能喷怒火,此时已将暖秋烧成灰烬。
沈危对面前这个情况不明所以,他知道积射将军跟那一伙朝廷来的人是旧识,遂捅了捅韩不破的胳膊,意思是让他去查探一番。一直未曾言语的韩不破也跨着坐骑到夷安身边,道:“公主若是想叙旧,末将自当安排,现在是不是先去拜祭骠骑将军?”夷安一听,方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便回了队伍,又命令起程。暖秋则像天下所有的良民一样木然不动,直到队伍远去,才携着阿沱匆忙离开。
夷安公主代表天家来祭拜骠骑将军,但到了才发现这里黄土堆连黄土堆,却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哪里是骠骑将军的墓呢?”夷安问沈危道。
“我们这里的将士死了之后都不立墓碑的,就连战场上的一些弃尸也会埋在这里。”沈危从来没有经历过京城的官场,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话说得圆融。
“你是说这里不仅有大凉人,还有他国的人?”况盛不满道:“公主是来拜祭骠骑将军的,现在你不但要公主纡尊降贵拜祭普通将士,就连战场上其他国家的士兵也要拜,岂不有损我大凉的颜面?”
沈危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普通将士怎么就不能拜了,你们能在京城养尊处优还不是因为有我们在这里保家卫国。现在,要你们来拜祭一下却说是什么“纡尊降贵”,敢情我们这些普通将士的命就如草芥么?遂张口反驳道:“兄弟们从军多年,有些人早已与家乡失去联系,要是死了便随地掩埋,后人连个祭拜的地方也寻不到,倒不如大伙埋在一处,通通掩了姓名,若是有家后人寻来拜祭,也可以给大伙都烧个香磕个头,至少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至于其他国家的士卒,生前虽然是敌人,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但死后谁不想得个安详和平,何必再分个你我。况大人,你是京里来的贵人,不懂我们这些粗鄙小人的乡下规矩,还望你见谅。”
沈危给况盛碰了一个软钉子,一时大家都无话。郑离便道:“既然是边疆将士们的心思,公主岂有不成全之理。将士们在边地辛苦,皇上自然知道,公主此番前来就是代表圣上的心意的。”郑离这么一圆,两方也就顺坡下驴,夷安公主照着准备好的仪式仍是祭拜一番,众人也都跟着表了一番心意,然后离去。
夷安公主回了军营,冯仑迎上来道:“公主一路辛苦,微臣已为公主安排行宫,请公主移驾休息。”
夷安公主随着他穿过军营,看到一只木头笼子里关着两个人。夷安指着他们问道:“此二人是谁?”
“乃姜王姜后。”
“怎么将姜国国王和王后像野兽一样关在笼子里?”
冯仑听了这话十分不解,历来成王败寇,他们既是俘虏自然没能有什么好的待遇。
“公主虽然仁慈,但没见过战场上姜人的毒辣手段,我们这里好多将士都是死在姜人的毒虫毒蛇之下的。”
夷安听冯仑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不满意自己对他的军务指手画脚,自己本来也只是代表皇兄前来劳军,其他事不理也罢,但冯仑骄傲自大的态度着实让她不喜,便决定敲打敲打他,道:“这个本公主还真是不知道。不过本公主知道李广难封全因当年杀了投降的八百羌人,不知此事冯将军知道否?”
冯仑听出来夷安公主是在指责他屠了药城,心道:“你一个小女娃娃懂什么带兵打仗,净在这儿瞎搅和!”但也不敢流露出不满来,只道:“微臣多谢公主提点。”
夷安公主也不好跟他翻脸,两人点到即止。到了行宫,夷安遣散众人,只留下主傅归舟,问道:“暖尚食屈居于此,主傅大人以为如何?”归舟道:“以我认识的暖秋必不是一个甘心认输的人,今日见她却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态,不知是伪装还是另有隐情。”夷安道:“主傅在这里揣测,不如亲自前往一探究竟。”归舟明白公主的意思,乃是让她以故人之资前去打探消息。二人遂避开卫士,前往伤兵营。
归舟来的时候,暖秋正在场院里晒药材。归舟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农妇跪在地上捡拾药材,略微的苦涩味道随着阳光一路攀升,农妇偶尔抬起手臂用袖口搓搓鼻子,几缕不规则的发丝顺着耳朵滑了下来,农妇也不搭理,继续着下一个动作。
“没想到你现在竟然干着这些。”归舟走过去,挡住了暖秋的阳光。
暖秋抬起头,只见一个美宫娥背光而立,面貌虽然不甚清晰,但从太阳镀的金边看来,她确实肤如凝脂,细腻柔软。湖蓝色的绸缎衣裳随风缓缓飘动,在干燥的大漠里,她就仿佛凌波而立的仙子,给人带来一丝潮湿的凉爽。
暖秋站起身来,走到场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返回归舟面前道:“你怎么成了公主主傅,倒是挺不错的。”
“我们还是找个说话的地方吧,我这么大老远来看你,你不会让我傻傻地立在这里吧。”归舟用眼神示意了旁边一番。果然,那些伤兵营的小伙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这么精致的女人,纷纷趴在窗口上观望,一双双好奇又向往的眼睛骨碌碌地在归舟身上打转。
暖秋笑了笑,将她领入自己的房内,又拿起粗瓷碗好生洗了一番,倒了一杯粗茶给她,道:“我这里只有这样的东西。”
归舟看了看粗瓷碗,叹道:“当年大凉皇宫里叱咤风云的暖尚食,如今却这般粗茶淡饭,谁能想到呀。”
“你还没跟我说是如何成为公主身边的红人呢。”暖秋打趣道。
归舟叹了一口气,放下粗瓷碗,说:“你走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万玉得到了皇帝的宠幸,现在已被封为婕妤。”
“她也算求仁得仁了。”
“就是在你走的那一年,她已经在出宫的名册上了。”归舟继续说道,“后来公主府招聘女官,我便去应试了。”
暖秋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又想了起来,道:“杜鹃怎么样了?”
“自从杜鹃出了那事,人就变得格外敏感内向,万玉当了婕妤之后就把杜鹃调来了身边。你也知道方兴对杜鹃的那点心思,他现在在甘露殿当着差,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大富大贵了。他来求万玉将杜鹃许给他对食,杜鹃没有异议,万玉也就成全了他们。”
正说着,孙大姐进来了,一见暖秋正在招待客人呢,就拿起粗嗓门道:“哟,哪里来的漂亮姑娘,真是从画中走出来的般。”一边说着还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微不可见的灰尘在窗棂透过来的阳光下翩翩起舞,归舟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孙大姐是个眼尖嘴利的,看见归舟的反应,心里便不乐意起来,扬起嗓门道:“哟,漂亮姑娘就是讲究多,这真是粪车掉了轮子,一副臭架子!”说完,转身打着门帘就出去了,又扬起好一阵尘土。归舟瞥了她一眼,显然是在极力隐忍。暖秋笑道:“这里的人就是性情直爽,你别介意。”归舟看向她,道:“没想到你现在跟这样的人为伍。”暖秋笑笑不做声。归舟不愿意再多做停留,也就没有说些别的话了,直截了当道:“其实这一次来,我是有事想要问你。”
“你想问我南王妃的事吧。”
“正是。”归舟道,“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一定另有隐情。”
暖秋看向窗外,她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