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不破跟着暖秋走进药房,卸下身上的软甲,除去左肩的衣袍,露出一道黑红的伤疤,已经结了痂。暖秋拿出金疮药给他敷上,那些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疤痕悄悄蔓延。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疤。”暖秋不自禁感叹。
“背上的那条是攻岐州时留下的,因为这道疤受到了冯将军的赏识。”韩不破云淡风轻地描述着,暖秋知道在“攻岐州”和“受赏识”之间,他是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这道疤沿着脊柱向下,一直延伸到,延伸到……暖秋的手指拨开韩不破的衣物,她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在他的背上布成天罗地网,她的手指尖划过一道疤痕,便询问着它的来历。
“腰上的伤还比较新,是最近的吗?”
“嗯,前一阵子攻药城,被他们用毒箭擦伤了。”
“你应该早些说的,海叔这里有专门对付姜人的毒箭的伤药,那样就不会留疤了。”暖秋惋惜地说。
韩不破感觉到那只温柔的手在他背上的踟蹰,就像是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他整个人都随着这双手在晕开。他不是没有摸过女人的手,边关苦闷,将士们通常都会寻些乐子,他也握过许多柔胰,但那些对于他来说就像是秋天的落叶,他从中间穿过,却没有一片可以常驻心间。直到遇到今天这双手,他才明白,他一直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双手,这手简直就是整个女人的身体,那样温温地贴着他,勾引得他直想把眼睛闭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他从来都不知道光是一双手就能让他舒服死。
“肩上有好几条差不多的伤痕,怎么来的?”暖秋的手又移到他的肩头。
“嗯?”韩不破的魂魄在慢慢聚拢,然后他说,“在天牢时,被郭槐用鞭子抽的。”
暖秋的手戛然而止,撤下了所有的温柔。韩不破也睁开眼睛,两人对望一眼,忽的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这几道疤就是王母娘娘在他们中间划下的银河。
韩不破将衣服软甲穿戴好,也不理会身后的暖秋是何反应,径自站起来往门外走。暖秋想叫住他,但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这样的资格,就那样看着他走出门口,而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却始终没有出声。韩不破一走进阳光里,便觉得浑身热得难受,一种焦灼感从他的身体深处升腾起来,他用手扶在门框上,但仍感难以支撑,虽然他勉强自己一定要逃出暖秋的视线,但最后还是只能颓废地靠在土墙上,任由意识开始慢慢涣散。
等到他稍稍清楚时,便听到耳边模糊的对话声。
“他这是中了毒,肩上的那个伤口虽然不深,但是却淬有剧毒。”说话的是胖海。
“可有解药?”暖秋道,韩不破想自己原来还在这儿。
“除非找下毒之人。”
“况盛摆明了就是想要取他的性命,怎么会给解药呢?海叔,上一次骠骑将军的毒你不也解了吗,这一次你能不能再试试,兴许可以呢。”
“骠骑将军中的毒是多种蛇毒混合而成的,而韩将军中的毒却是人为刻意淬炼出来的。前一种毒还可以用医学上的一些方法解,但是后一种却只能由下毒之人来解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门口一黑,显然又进来了一个人,听声音是个女孩儿。
“海叔,暖秋姐,我知道积射将军中毒了,我能够解毒。”说话的正是阿沱。
暖秋和胖海对望一眼,不置可否。
“我是姜人,从小与毒物为伍,自然对各种毒都有所了解,你们就让我试一试吧。”阿沱央求道。
暖秋走过去将阿沱牵进来,说:“不是我们信不过你,但是……”
阿沱知道暖秋的顾虑,便道:“我现在只求能救我父母,其他的什么都不想,暖秋姐,你相信我。”
暖秋听了,点点头,对胖海说:“那就让她试一试吧。”
胖海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阿沱,你需要些什么尽管说。”
阿沱道:“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是我解毒的时候旁人不可以在场,烦请海叔和暖秋姐回避一下。”
暖秋和胖海退出房间。胖海对暖秋小声说道:“药城可是韩不破带兵攻下的,阿沱会不会趁机……”暖秋摇摇头,道:“我相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屋内,阿沱从袖口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腕上用力一划,鲜血从她雪白的皓腕中喷薄而出,她摸索着韩不破的嘴唇,将手腕举在嘴唇上方,浓稠的鲜血连成一条红练落入泛白的嘴唇上。温热的血腥味霎时充满韩不破的胸腔,他皱起眉头,微微撇开脑袋。阿沱听到病床上的人扭动身体的声音,急忙说道:“别动,我的血是解毒的良药。”过了一会儿,鲜血不再雀跃地涌出,阿沱也失了力气,她靠在床边,抬起两个空空的窟窿看向床的方向,道:“积射将军,现在我救了你一命,你可要还我这个恩情。”
韩不破喝下阿沱的血后,果然觉得身体的那股灼热退下去了许多,他看着床边的盲眼少女,说道:“你便是姜国公主吧。”
阿沱点点头,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能救你也能害你,你现在这毒只去了一半,要想全好必须配上我们姜人独有的草药。”
韩不破笑道:“姜国小公主,你太小看我韩不破了。韩某人此生最不受人威胁,你既是姜国公主,今日之事我就当全没发生,不捉你回去已是报了你的恩情。”
阿沱江湖经验太浅,她以为只要自己以性命相胁,积射将军必能乖乖听命,没想到却是适得其反。韩不破和阿沱说话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暖秋和胖海,他们走了进来,看见阿沱手上还沾着血,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不破道:“你们好大胆子,竟然私藏姜国公主。”
暖秋走过去,扶起阿沱,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沱茫然摸索到暖秋身边,睁起空洞洞的眼眶,泪水从疤痕的缝隙中喷薄而出,忽然,她就跪了下来,哀求道:“你若不愿意帮我,今日就带我回军营吧,好歹可以跟自己的父母死在一起。”
暖秋和胖海明白了,阿沱是私下里求着韩不破帮她。
“你怎么这么着急呢,现在这样冲动最终只能鱼死网破。”胖海一边看着韩不破的脸色,一边劝解。
“海叔,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死也要跟他们死在一块儿。”阿沱道。
暖秋走到韩不破身边,说道:“韩大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阿沱见见她的父母,就只见一面,这个恩情就当是我欠你的。”
韩不破瞧了暖秋一眼,道:“你欠我的何止这一个恩情?”
暖秋知道他是答应了,说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若不嫌弃我下辈子仍还你。”
韩不破撇过脸,对跪在地上的阿沱道:“你起来吧,看你这打扮想必是哪个寺庙里的尼姑,正好姜王姜后想要听佛法,改天我让人请你来讲经。”
阿沱听了连连磕头,浑身颤抖不止。暖秋扶了她起来,又交给胖海带去包扎。
暖秋见他们两出去了,对韩不破道:“多谢你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韩不破道:“挺好的。我看这个姜人公主很是不安分,你自己平时多多留意。”
“她不会怎么样的,就是想救自己的父母这是人之常情。只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帮她。”
韩不破看了她一眼道:“你明天带她来军营。”
翌日,韩不破一大早就在军营里等着,然而,直到天黑的时候暖秋都没有出现,倒是伤兵营的胖海哼哧哼哧地过来求见。
“不好了,将军,阿沱挟持了暖秋,说是要将军把她的父母带去山上的猎人小屋才肯放人。”胖海赶路赶得急,这一见了积射将军,也忘记了行礼,只把自己着急的事儿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韩不破知道姜人公主虽然眼睛瞎了,但是用毒的本领却没有荒废,如果她用某种毒物挟持了暖秋那也是极为可能的,便道:“什么时候的事?”
胖海道:“就是今儿中午,有一汉子前来传话,说是受了阿沱所托要我转告将军,三日后带她父母到山上的猎人小屋,那时候她便放了暖秋。”
韩不破略微沉思,道:“这件事你切不可声张,我自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