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飞机又去了乡派出所一次。人家说,查不到,没有消息,你回家等着吧。两年了,再去一次,人家又说,你家这儿子是不是和人家有什么扯皮的事?
中飞机说,我家儿子老实规矩得很,不会跟人家有什么扯皮的事儿。
警察说,两年多了,没有踪影。要是他有什么扯皮事,还会连累你们家里的。我还是建议你们去县法院申请宣告死亡。
中飞机说,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咋个能说他死了。
警察说,我们只是从法律方面给你出主意,不一定非得这样做。我们沙河乡也有个出去十多年才回来的。回来时进了村连回家的路都记不得了,是我们的同事带他回家的。你如果要去法院了,先去村委会打个证明,说明他出去的时间,再来我们盖个章,这样也省得你跑来跑去的。
中飞机说,我不敢说他死了。这事谁也说不定。
警察说,宣告死亡不是说一定死了,主要是怕扯皮的事情。
老飞机没有等到小飞机回来就高寿而终。临终前拉着中飞机的手说,儿子啊,你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大事,你再难也要把大力找回来。说完也就咽了气。
老飞机的媳妇不久也老去了。走之前也是说,爱武,这个人在世间,各有各的大事,你当儿子,孝养我们,我们满意了。可你当爹,还有一桩大事还没有办,那就是给大力找个媳妇安个家。以前我们总是刻薄你爹,说什么一群媳妇是什么的。大力的年岁不小了,这事拖不得的。人就像庄稼,一茬一接茬的,跟掉了一茬,茬茬都落后。说完也就闭上了眼。
小飞机在砖厂,差不多也忘了过到了哪天。每天上班,累。每天下班,睡。这样一转眼就过了五年多。
小飞机病倒了。先是全身无力,后是发烧。厂方找来医生,在宿舍里给他输液。两天过去,烧还是不退。医生对厂方的人说,得把他送医院去,这人的病有些重了。
这是镇上的卫生院。小飞机迷迷糊糊住了五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两名壮汉监视着他。看到他们,他反倒有一种出逃的打算。这次不想办法逃出去,恐怕没有机会了。
他起来斜躺着,观察着窗外。窗外是一栋楼,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起来上厕所。进了厕所,他看见差不多和他齐肩高处,有一道窗子,是木格窗。透过木格的缝隙,他看见后面是条背巷。
回到病房,他一直在想,怎么破了那扇窗。这以后上厕所,他就故意多呆一会,好让那两个壮汉麻痹下来。
第一次拖延,回到病房,壮汉对他说:“我说我师傅,年纪轻轻的,半天不出来,屙金尿银啦!”
小飞机叹着气说,唉,一天到晚睡着,大便难解。
壮汉说,医生来了,你跟他说一说,加点药不就行了。
小飞机说,是了是了,这样也少受些罪。
过了一天,天已经黑下来,小飞机又上厕所。进去后,见里面无人,他急忙拿起拖把,用拖把棍将窗子撬开了。
他轻轻踮起脚,翻了出去。
慌乱。但不知一下子有了好多力气。他跑出小巷口,见来了一辆出租车,他招手就拦。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问,师傅要去哪里?
他喘着气说,去、去、去黄土坡。
司机说,那边太远了,好长一段路呢。
他问:那要多少钱?
两百块。司机一幅不到这个价不拉的架势。
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说,两百就两百,走吧。
车走了,他一直回头望,见没有人跟来,他才有几分放心。
进了车站,还有一辆过重门县城的夜班车快要发车,还有空位。他毫不犹豫地坐上了车。
车走了。他心定了下来,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睡意沉沉的时候,车子已经来到重门县城车站。
他没有身份证,没法去住旅店了,只能在车站的候车室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天亮了,他买了两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坐上去沙沟乡的班车。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再走两个多小时的路,他就可以回到狗背村了。
当小飞机的身影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时,他的母亲,中飞机的婆娘正在剁猪草,看见他时,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喃喃地说,你是大力还是鬼?莫吓我啊。
小飞机说,妈,我是大力,不是鬼,不是鬼。
她定定地看了看,然后丢开刀子,起身跑过来,双手捧着他的脸,端详着他,喃喃地说,真是大力,真是大力!妈快想疯了!
然后她就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撑着腰,把脸侧朝一边,呜呜呜地哭。
哭了一阵子,她才说,你去堂屋里歇着去,我去喊你爹,他去挖地去了。早上,为了找你的事,我们还吵架呢。
不一会,中飞机扛着锄头回来了,见了小飞机就说,背时娃儿,都四五年了,你死去哪儿了!这个时候你还回来整啥子?
小飞机静静地坐在那儿,不敢说话。
他娘对中飞机说,你歇会吧!随后去喊张老打来吃饭。娃儿回来就行了,不要老子怪儿子,儿子怨老子的。我这就做饭去。
这顿晚饭吃得很沉闷。尽管中飞机一直在诱导小飞机说出在昆明干什么事,小飞机却一句话也不说。实在抵挡不住,也就说了句在砖厂干活的话。
张老打说,在砖厂好啊,出来就是泥瓦匠,在农村也算是专家了。
小飞机不搭话。他知道,他这几年干的只是装窑出窑的搬运活计,跟手艺沾不上半点边。要说是见世面,更是一点也没见着。想想只有后怕。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在家里种地修理地球算了。
扯不上打工的话题,中飞机和张老打只好把话题往其它方面说。一会说今年大春的种籽要用哪一种,一会又谈脱毒马铃薯中耕管理什么时候开始好,一会又说年猪买多大的来养合适。小飞机听不进去了,移到一边去放电视看。
中飞机还是想起了去派出所报案的事。对张老打说,老打,这几天你如果过着乡上,麻烦去说给派出所一声,说我家儿子回来了,好好的,没有事,多谢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小飞机同他爹一起干活,慢慢地讲了自己打工的经过。中飞机知道了儿子的遭遇,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现在小飞机回来了,老飞机叮嘱的事算是完成了。但小飞机他奶奶交待的事八字没见一撇呢。
还是得托张老打打听打听。周围几个村子是没有姑娘了。嫁人的嫁人,出去打工的出去,真没姑娘了。这几年,他去赶集,见着熟人就打听。有天,他遇上一个表亲,就说这事。表亲说,唉,老表,娃娃说媳妇的事呢,现在不用老人操心了。老人的任务,就是准备钱呀。这几年村子里估计也没有什么姑娘了。即使有,也是歪瓜裂枣虫吃狗咬的,要不成。你就让儿子在打工处找吧,那样还有点谱气。
中飞机不是不明白这道理。可明摆着的事实他不得不接受,小飞机这娃儿在外面打工也可能谈不了对象的。过了几天,他在村里遇见张老打。张老打说,你家的事我跟派出所说了,人家说回来就好,以后出门多个心眼,外边复杂得很,比不上在村里和家里。
中飞机说,老打,还跟你说个事。你看我家大力也该说个媳妇成个家了。你去三村八寨做活计,帮我家打听着点,看看没有合适的姑娘。
张老打迟疑了一下,说,我去过的村子好像没听说过有姑娘了。这样吧,我得闲的时候我打电话让我那几个伙伴问问看。我出去做活的话也帮你们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对了,小飞机还出不出去打工?
中飞机说,看样子是不想出去了。
张老打说,要不跟我们做活计算了,就在附近村子里打点杂工,你们也放心。
中飞机说,算了吧,他这一阵子还放不下那块脸,过一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