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财来想起，得贵读了四年大学，他就打了四年的工。他在建筑工地上干的是苦力活。一天干到晚，累得要死。有些时候，他真想不干了。可是他不干，娃儿就读不毕业的。当然，这四年，他也见了些世面，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活太苦，他想回家，种种地，虽没多少钱，可没那么累。
这四年，他没买什么东西，只买过一个旧的摩托罗拉传呼机。他看中的是上边可以有短信息。娃儿没钱了，可以发短信在上边，然后他就可以寄钱给娃儿。
村子里面有的人家买摩托了，可他家买不起。村子里有人说，宋四叔，你买辆摩托吧，这样出门方便些。宋财来拍着腰间的传呼说，我这不是有一个嘛，只不过说，我还差一匹骡子，这摩托得靠骡拉！
宋得贵毕业了，没有回云南来，说是在中关村那边找了工作，在一家科技开发公司，月工资四千多。
宋财来说，好啊，这抵得上我大半年了。在北京工作，工资就是高啊。
娃儿工作了，叫他回家算了，说差着的贷款他会还的。
宋财来回村种地。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农民，在家种地心里才踏实。
有一天傍晚，他收工了，在村里头遇上了武三婆。
武三婆说，老表，听说得贵工作了？
宋财来说，是的，在北京搞技术。
武三婆问，那在个什么单位部门？
宋财来说，名字长，记不得，是科技部吧。
武三婆说，好啊，那以后会成大干部呢。
宋财来说，大小倒不好说，是国家干部就好。
过了几天，遇上发贵，发贵也是这样问。宋财来也是这样答。
发贵感叹了一句，说，科技部呀，那是中央的部门呢。
宋财来说，这么说，我儿子算得是在中央上班了。
杨发贵说，这个当然了嘛。比如说，他回来狗背村种地，当然也就是在狗背村当农民了！
宋财来想，这娃儿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他这几年值了。
宋得贵也没干几年。他的一个同学邀请他回昆明来创业。他也就回来了。可宋财来想不通，好好的北京不在，跑回昆明来干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北京那儿生活成本有多高。宋得贵一个月下来，交交房租还还贷款已经没有几文钱了，生活也是艰难得很。
村里面是传开了，就是他家得贵在中央上班呢。有人也不相信，说宋财来历来喜欢吹牛，宋大炮这个绰号不是白得的。
宋得贵只能骗他爹了。说是自己是年轻人，要到基层锻炼的。昆明有个单位的特派员办事处，来那里工作，两三年以后再回北京去。
宋财来居然相信了。还对宋四婶说，你看看，电视里那些特派员，到了哪里说话都硬气着呢，因为他代表上级机关。
宋财来在儿子的劝说下买了个手机，免得老是去找张老打。不过，他这手机是二手货，也是摩托罗拉。
宋大炮的绰号慢慢地叫开了。不过他坚信儿子就是在中央上班的。只是这娃儿三十几岁还不说婚事，他真的不放心，他得上昆明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宋得贵这下也要伤一番脑筋了。他知道他爹宋财来此行的目的，一是想探究他这个在中央工作的儿子在昆明干什么事，二是想来探探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了。后一桩事好说，就说女朋友在北京，反正他爹宋财来不可能跑到北京去看。他在电脑里下了张美女的图片在手机里，到时候万一他爹要看，也好应付。
他去找他的同学赵一天想办法。是赵一天邀请他回昆明的。赵一天是公司的总经理，他是技术总监。
他把事情说了。赵一天若有所思地说，只能顺老人的心，我们演一回戏吧。
宋得贵说，哎，我们真是坑爹的一代，明明是蜗居、蚁族、被就业，还要被达人，被高富帅，还要像打了鸡血，很有气场的样子。
赵一天说，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的这些是新常态。你爹他们这一代，是他们的生存环境造成的。他有这种心理，也是你老家那里长期的一种环境养成的。不是你坑了他。你们都被生存环境坑了。不过，你是走出来了，观念和行动适应了这个时代，坑或者不坑对你影响不大。
赵一天说，华兴大厦那边我有个朋友租着一层写字楼，办公设备都有。你安排人去广告公司做个单位牌子和部门门牌。然后抽几个人去配合你。具体要抽什么人，要做些什么，你自己安排。我这里就与我那个朋友联系。
宋得贵想，单位牌子要做成方形的，名字就叫作“中华人民共和国科技部驻昆明特派员办事处”。自己的办公室就叫主任室，另外设综合处、审核处、办公室三个部门。他安排了人去做牌子，并要求明天上午一定要安好。他抽了七个人来，一一安排了他们的角色和他们要做的事。并要求这次要像真的一样，不要搞砸了。
宋财来到了昆明西北部客运站。下了车就给宋得贵打电话。宋得贵说这会事情太多，我就不亲自来接你了。我已经安排驾驶员来接你。你顺着停车场出去，看见有人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宋四叔，那就是来接你的人，你跟着他过来就是。
宋财来被拉着在昆明城里转。以前他来昆明打过工，有些印象。可是城市太大，变化太快，他有些晕头转向。
车子停在了一座大楼前。司机领着他进了大厅，然后上了电递。
是28层。这娃儿上班处，真高！他感叹着出了电梯。
在楼道上，他看到了娃儿单位的牌子。开头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字，不是中央部门，是不会用这样的字打头的。
司机领着他进了主任室。他见了他儿子，正坐在办公桌那儿，与桌前一个人谈着事。见他进来了，得贵向他招招手，说，我爹，你在沙发上坐一会，我这儿谈点事。得贵说罢，又对司机说，你给老人家倒杯茶。
宋财来坐了下来。只听得贵和那人说，王处，你看，大理州报来这个项目，我看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我已经在报告上作了标注了，这几天你跑一趟，你们审核处三个人都去，把情况核实清楚掉，我们再往部里报。
那个叫作王处的，拿着文件出去了。
宋得贵过来沙发上坐下，问他，爹，路上晕车了没有？
宋财来喝了一口茶，说，我不会晕车，不像你妈，坐两公里都会晕，命就只配坐手扶拖拉机和小马车。
宋得贵又问，爹，你饿了吧？
宋财来说，不饿不饿。
宋得贵说，爹，那你先坐一会儿，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下。说罢又回到办公桌那边去了。
不一会，又进来了一位年纪跟得贵差不多的男人，手里拿着份文件。这男人在得贵桌前坐下，把文件递给他说，主任，西双版纳州的这个项目，我们看了，可以批了。
得贵问，黄处，项目资金是多少？
这个叫黄处的说，一千二百万。
得贵说，这个报少了一点，算成一千六百万吧。
黄处说，那我们尽快报出去。
得贵说，玉溪市那个报告，你们抓紧时间看一下。
黄处说，好的。
黄处出去了。又来了一个女的。得贵叫她孙主任。
孙主任说，宋主任，明天省发改委的有个咨询会，派哪个去参加？
宋得贵说，发改委的会，大多是项目方面的，讨论的事可能很细，让综合处黄处长去就行了。还有，你们办公室把这几个月的办公经费数据统计一下报给我。另外，等会你安排一桌饭，在家的都去。
孙主任退出去后，宋得贵看了几份材料。然后又走过来，坐在宋财来旁。得贵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有些歉疚地说，本来我想回家呆上两天，可是事情太多了，周末也休息不成，还经常出差的，事情也太多了。
宋财来说，端人家饭碗归人家管，家里嘛，忙不过来就不用回去看了，你把公家的事情干好，我就放心了。宋得贵一下问这家，一下问那家的。宋财来一一说了。他觉得娃儿心里也挂着村里的事情的。
孙主任来喊了，说是饭店那边打电话来了，说准备好了。宋得贵说，那就走吧。
宋得贵带上他爹，由司机送到了饭馆里。他们一坐下，王处长、黄处长、孙主任等几人也到了。人一落坐，得贵就吩咐孙主任，上菜吧！拿两瓶好一点的白酒来。
服务员们陆续把菜上来了。有一个服务员在宋财来对面的柜子上开了酒，倒在一个大玻璃杯里，然后才过来一一斟酒。宋财来想看清那瓶白酒的包装盒，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酒，可是看不清楚。
王处长站起来，说，我提议，我们给宋主任的老人家宋大爹敬口酒！这一下，人全部站了起来。王处长把酒杯碰过来说，宋大爹，一路辛苦了！
宋财来没见过这阵势，酒杯也有些摇晃。他看着人家干杯了，他也只得喝了。
待大家都坐下了，宋得贵给他爹夹了菜，然后对大家说，先吃菜吧，等会菜凉了，酒喝慢一点！
几人又吃菜。不一会，宋得贵端起酒杯说，几位，最近大家辛苦了！加班加点的，再过一段时间，再安排补休吧！
几杯过后，宋财来觉得有些醉了，便不想再说话，只顾喝水和吃菜。他怕说错话让人笑话，娃儿没脸面。
宋财来被送到宾馆里住了下来。宋得贵让司机回去，说自己要在宾馆里陪老人聊聊。
宋财来坐在沙发椅上抽了几支烟。宋得贵躺在床上看电视。
宋财来问，得贵，你这次得多少时间才能回北京去？
宋得贵说，这个没准，一般是干五年吧。
宋财来说，你管项目，那你给狗背村一个行不行？
宋得贵说，这个不行，我们只对州市一级，不对县乡村。
宋财来说，那就算了，免得犯错误。
宋财来又问，刚才吃这顿饭是用公款吧？
宋得贵说，是的，吃一顿饭不成问题。
宋财来说，公款整不得，整不好会犯错误的。你们不见电视上天天都在说反对公款吃喝吗？
宋得贵说，这个我们有文件规定的。我们是用加班补贴费来开销的，是合政策的。加班补贴是发给个人的，我们用个人的加班补贴来开支，月底多退少补。
宋财来说，现在你也算个大干部了，事情要清清白白的，不要犯了错误挨处分就不好了。
宋得贵说，知道了。
宋财来又说，工作的事就不说了，说说你自己的事情，成家的事考虑得咋个样了？
宋得贵说，谈了一个，山东的，在另一个部门，现在在北京。现在我在昆明，我们暂时还不考虑结婚。
宋财来说，你们岁数不小了，差不多商量着结了吧！
宋得贵说，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商量好了会告诉你的。
宋得贵翻了手机，递过去给他爹看。
宋财来看了一眼，说，我看是要得成的。
宋财来又抽了几支烟，然后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把我送到车站就行。这下我放心了。
不一会，宋财来呼呼大睡了。宋得贵却睡不着。
睡不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虽然今天几位同事表现不错，把自己的事给圆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迟早会暴露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他爹送上了班车。车一走，他就给赵一天打电话，说那写字楼不需要了，今天就可以退掉。赵一天说，我看还是再摆几天，我担心老人家杀回马枪，到时戏演砸了，就不好收拾了。
他说，那牌子就挂两三天吧。万一老人家真来了，他会打我电话。我就说我们全部出差去了。
赵一天说，这样也好，你考虑周全就行。
宋得贵又回到公司里。那几位昨日去华兴大厦的，跑过来找他聊天。有的说，宋总啊，昨天我的表现不错吧！
宋得贵说，谢谢你，你非常出色。
又有一位来了，说，宋总，你得请客。
宋得贵说，好的，好的，再过几天我请大家，吃饭嗨歌一条龙。
还有一位来说，赵总，我们表现不错吧！像我们这样的公司，应该搞微电影，我们都很专业是吧？我们不能只搞网络开发了。
宋得贵说，微电影这事很热门，以后可以考虑试一试。
来说的都说完了。他又去各办公室，说，昨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到处乱讲。我只是安慰一下我老爸而已，没有什么其它目的。要不，这事儿传出去，我就犯法了。毕竟是冒充国家机关啊。
同事说，你冒充，但你没有招摇撞骗。也不怎么的，只是演个戏而已。
宋得贵说，我这个人啊，命苦，想凭本事吃饭也还得演戏。
同事说，算了吧，这事赵总同意了也就行了，没必要太认真的。
宋得贵说，我们这一代人呀，爹坑我们我们更坑爹，我们拼了爹，现在轮到爹来拼我们了。我们真悲催了，想不折腾都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