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觅见他们来了,笑道,“我们在这下头出水口洗。上头水干净的,枨哥儿和悦丫头都洗一洗罢。”
安哥儿的小脊背硬了硬,就想往水里缩。林觅也不管他,一双大手给按了个牢实,十分认真的替他搓洗。安哥儿十分无奈,只能拿胳膊去遮自己的要害,不过两支胳膊不时让林觅拉起,终究是没能遮住。
安哥儿这正别扭着,可此时大家都有得忙,并未有人在意。就是林觅也只当他是胳膊腿无力,老想垂着罢了。
悦然满身干泥自然不舒服,又会点水,加之北周风俗有汉唐遗风,对女子约束并不十分苛严。她这样六岁多点的小丫头,在乡野里,多的是跟男孩子们一起戏水玩耍的。所以也并不扭捏,脱了外头的斜襟花布上衣,穿了蓝绫子围得颇为严实的小肚兜下了水。
水里的林觅,托了她一把,把她送到山泉出水口处,笑道,“你就自己洗了吧?”
这里地势高些,水刚好没到她脖子底下,也能立得稳。悦然忙点头,“自己来,自己来。”忽觉得落在肩头的山泉水似温温的,又试了试水潭里的水,惊讶道:“这水是温热的?”
“是啊。”林觅一脸不以为然,手上继续替别扭的安哥儿搓着已经比较干净的小身子,“这水冬天都是温热的。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温度。听村里人说,经常来泡泡,能强身健体呢。”
被鲍柱按住的枨哥儿没能下水,哪里耐得住,直往水里扑,“我也要洗洗!”
鲍柱拍了一把他的小屁股,“就这么点地方,下饺子呢!等会,等会爹给你好好洗一洗。”
“我洗好了,让枨哥儿下来吧!”安哥儿正愁没法子,这会赶忙接话道。说着就扭头对林觅道,“林三叔,你托我上去吧。”
林觅看他一身都白白净净的了,便一把托了他起来。一旁的岑甫早取了林觅脱在一旁的上衣将他裹了,接过去。安哥儿紧紧捂着要害的小手才微微松了下来,小心肝也跟着松了口气。
林觅也跟着上了岸,将安哥儿的衣裳搓了泥,拧干水,摊开晒在太阳底下。
悦然身上倒也没很多泥,上衣上倒沾了许多,也学着林觅的样子,搓起衣裳来。
这边枨哥儿被鲍柱托着在出水口那里玩得高兴,咯咯笑着,片刻都没停。悦然觉得差不多了,伸了手让林觅拉了自己上来,一面在石头上摊开晒衣裳,一面湿漉漉的去挨着正披着大衣裳在树荫底下晒太阳的安哥儿坐了,问他,“身上痛不痛?胸口还觉得闷气不闷气?”
安哥儿有些不自在的挪开半个小屁股,悦然只当他给自己让空,便又紧着靠近了些。兀自埋怨道,“你知道那泥水撑不住人,怎么还敢去拉枨哥儿?该早些出来叫人呐。平日看你脑瓜挺机灵的,怎么今天就犯傻了!”
安哥儿忽扭过脑袋来,带着些气,见了悦然,又散了下去,半晌才低声道,“枨哥儿沉得太快,挣得又凶,撑不住人来。”
悦然倒愣了愣,才半搂拍了他的小肩膀,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道,“也是没法子的事。你那会迷糊过去,可真是吓死我了!你若——马婶子也活不成了,我岂不是成了罪人。——安哥儿,我跟你说,性命是顶顶要紧的,任何时候可都别拿来玩笑冒险。”
安哥儿侧了脸来看她,她却愣神看着远处的蒲草荡子。经此一事,心底的那种濒临绝境的恐惧似乎轻了许多,再看那绵密绿涛起伏的蒲草荡,她似乎并没有了先前的瑟缩忧惧。
“走啰,该回去啰!”鲍柱托了枨哥儿上岸,林觅也拿了半干的安哥儿的衣裳来,要给他穿上。悦然从安哥儿陡然涨红的脸上,总算看出来他不好意思,于是拍拍屁股起身,心里暗笑着,披了半干的衣裳去跟枨哥儿逗着玩。
一时收拾好,就往村里走。鲍柱便对他们几个反复申明,这事要晚上才能跟家里人说。待他们个个答应了,这才放心领着他们往回走。
快到家里,鲍柱对林觅道,“大哥先回一步,招呼邻里。我也去替他帮个手。”见林觅只笑不应,索性直道,“我怕你嫂子念叨,你替我送孩子们过去,我就不过去了。省得不小心叫她看出来,扰了大哥的生辰热闹就不好了。”
林觅这才笑着应了。鲍柱又嘱咐了最小的枨哥儿,“无论你娘如何问,就只能说去玩水了。”这才岔了路,直往岑甫房舍那头去。
林觅领着三个孩子,从屋后头绕到前头院子。隔着老远,就闻到院子里飘来的阵阵肉菜香。悦然嗅了一下,就闻出至少有三道菜的香味,粉蒸排骨、红烧猪蹄、炸丸子;肚子霎时觉得空了饿了。
枨哥儿早忍不住,高喊一声“娘!”就冲了进去。
“回来了!哎哟——小祖宗,你这是、这是?怎么浑身都是湿的,还有泥沙?玩水去了,是不是!”在鲍秦氏九转十八弯的嗓音里,悦然和安哥儿先后出现在女人们跟前。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却没见真的担忧动怒,说了两句,便都让进去赶紧着换衣服。
“我见好半天没见着他们,估摸着怕是到后头玩水去了,走去一看,可不是在那里。”林觅在院子里跟女人们告着状,“那水虽然不很深,但枨哥儿和安哥儿还是太小,我看着让他们玩了会,就押着回来了。嘿嘿,孩子小,总会贪玩些。——我去大哥那边,一会女客来了,嫂子招呼着吧。”
林觅单身,生得又好,左右四邻没有不想与他说亲的,就是没有合适人选,媳妇婶子的见了他总也要打趣几句。时间长了,林觅就有些躲着这些妇人婆子们。鲍秦氏听了,爽然一笑,也就让他赶紧去,“女客带孩子,统共就两桌,还有王娘子、马娘子和黄嬷嬷帮忙呢,你们管好男人家那边就是。天也不早了,你过去看着他们赶紧安桌子,大师傅说还有两刻,就能摆冷盘了。”
“好嘞。我这就过去安桌子。一会上菜若缺人手,嫂子喊一声就是。”林觅应着往岑甫院子里去。
那院子就在鲍柱家上头不过十丈,鸡犬可闻,实在近得很,只是添了几簇翠竹花树掩映,看不大通透罢了。
悦然她们经了这一场险,换了衣物出来各喝了一碗鸡汤,用了几块小点心后,都显出几分疲累来,黄嬷嬷细心,找了鲍秦氏,打发他们上床歇息。悦然都觉浑身发酸,更别提枨哥儿和安哥儿,三个都乖顺的依言在鲍秦氏的大床上横排着睡了。就是开宴的炮竹都只让他们翻了个身而已。
黄嬷嬷来看了两回,只当他们是在外头玩累了,笑着去灶头上吩咐小伙计熬些碎米白粥,只等他们醒了下些新鲜鱼片、瘦肉、青菜叶,又养脾胃又有营养。也都是孩子们爱吃的。
小伙计在院子里刷大蒸屉子的声音连续而有节奏,似清晨时分柴伯拿大扫帚扫院子的声息。悦然便在这样的“唰、唰、唰”声中,以为是平日在家晨起一般,伸了胳膊眯瞪着眼坐起身来。身上那说不出的酸累,让她陡然一醒,这可不是在家!猛睁开眼,看日影斜探入窗,忙跳下床就着窗往外望,院子里原先摆的桌椅都撤了,两个小伙计正忙着收家伙,两个掌勺坐在已经套好的马车边上抽烟闲话。
唉!宴席,错过了。热闹也没瞧成。这样想着肚子更觉空空难奈起来。
悦然转回床边,套上鞋,去推枨哥儿和安哥儿两个,“起来了,再不起来,晚饭都错过了。”
黄嬷嬷听着房里动静进来的时候,三个人都下了地。
“哎哟,可算是睡够了,都醒了!”黄嬷嬷立在门口,却是回身去与堂屋的三个女人说话。
“醒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野的,竟睡成这样。”
“饿了没,想吃什么?”
女人们就都笑骂着,都立起身涌过来。三人各自被自己娘从头摩挲到脚,看了一回,说了一回,乖乖地跟着到了堂屋的八仙桌上靠着娘亲坐了。也不驳嘴争辩,只嬉皮笑脸的任说任骂,彼此使着眼色,脸上却都显出一丝儿得意来。
黄嬷嬷早出去吩咐小伙计在火炉上生滚了鱼片肉片粥,现做几样爽口小菜来。一时就得了。悦然爱吃鱼片粥,也不怕烫,自己“唏唏呼呼”地吹着一点点吃起来,就着刚腌好的嫣红水萝卜,吃得满头汗。往日在家,哪里有这样恶吃样?倒把丽娘和黄嬷嬷看得又好气来又好笑,只能连声劝她慢点,还多着呢,管够的。
枨哥儿却不爱吃粥,只嚷着还要喝鸡汤。鲍秦氏知道他爱这个,也留得有半罐子,现热了并一小碗米饭一起来喂他。安哥儿倒挑了肉片粥吃,马娘子怕他烫着自己,小心一勺勺吹凉了搭配着小菜喂。
因悦然这么个好榜样,两个小的吃得也较往日多些。一时饱了,女人们收拾碗筷,他们就溜下地去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