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分道
茶棚里头被围了两张桌子，外头还剩得有三四张，随行的男仆和侍卫五六成群的各自围了喝茶、用点心。
老管事正揭了便帽扇风，见王姨娘竟抱了个小丫头过来，也微微有些吃惊，不过马上掩住了，轻轻斥开围在身旁奉承他的两个小子，立起身戴好帽子，殷勤的迎了过去。
——这王姨娘看上去娇柔，性子也是个泼辣的，夫人的手段那么厉害，这些年，她也没见吃亏，只除了去年弘少爷的事。这次老爷派人不远千里来接家眷到西北任所团聚，书信中竟是言明接王姨娘，要夫人在家侍奉老夫人。满府里的下人都说，老爷疼惜王姨娘失子，这是有心要专宠她，给她子嗣。夫人登时病倒，直到老夫人发话，留下元姐儿在膝下承欢，让夫人也一同去任所，这才有了些精神。知道这样一番变动，满府下人都替王姨娘忧心，奇怪的是这王姨娘竟一言不发，恍若不闻一般。自弘少爷落水不治之后，王姨娘便沉寂下来。有人说，这是灰了心，不敢再跟夫人争锋了。老管事在心底兀自摇头，王姨娘的性子······一个从未骑过马却敢与几乎是马背上长成的老爷一起跑马的女人，将个莽夫野汉似的老爷愣是收服得在她跟前体贴入微跟变了个人似的女人；弘少爷落水又落得有几分蹊跷······恐怕······
老管事暗自摇了摇头，收起自己跑远的思绪，笑迎过去，“姨娘快过来歇着，可要些什么？”
老管事聪明之处便是不能问的绝不多问，不能见的见了也当没见。悦然此时扭过脸来瞧，她这么“大”个小孩子，这老管事愣是权当没看见呐。
王丽娘受了老管事的好意，在早清理干净的茶桌旁拣了张宽些的长条凳，将悦然放下。这才对老管事扯了个浅笑，并不十分客气的吩咐道，“那就麻烦了。来壶开水，别放茶叶子。软和好克化的点心也挑三四样摆来。”
老管事挥手让小子们赶着去办。一面往马车那边看了看，问道，“黄嬷嬷还只是腰疼歇在马车上？要不要送些热茶过去？”
这一句悦然似乎有些没懂，正思量时，就听自己“娘亲”回道，“那就麻烦管事替我去问问黄嬷嬷需要些什么罢。”
萧悦然这下明白了，感情那马车里还有个人呢。听着似个亲近的下人。她疑惑的是，自己这个做姨娘的“娘亲”似乎和一般姨娘不一样呐，派头大脾气硬呢！这得罪了主母能有好果子吃？心底不觉便有了些忧心。
不过那老管事却似乎习以为常了，十分恭敬的笑应了，真亲自带了些点心和一壶热茶往那边马车去。
这边点心热水也都得了。悦然任由那做娘的细细替她洗手擦面，喂她喝水吃点心。她竭力配合吃了两口，觉得实在别扭，便果断的伸手自给自足起来。一面声明，“我自己吃，我自己也能吃得很好！”
王丽娘先是被她小大人的模样逗笑，见她自己确实吃得既文雅又干净，便也就放开手让她自己吃了。见她吃得欢实，自己也跟着多吃了两块点心。
两人吃了点心，正擦手，围帐里出来了个容色出挑的丫头，勉强行了一个礼，声音七分娇媚三分依仗的道：“姨娘，夫人请你进去说话。”
萧悦然觉得那丫头的眼角上扬显得特别娇媚勾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手就叫这个半路娘亲拍了两下。王丽娘招呼过来一个半大小子，将悦然递到他手上，吩咐道，“仔细抱好。我在这看着，去，交给车里的黄嬷嬷，请她好生照看着。”这才又柔了声音对悦然道，“你先去车里玩，一会，娘亲就来了。——别怕。”
萧悦然乖乖点了头，任那小子僵硬紧张的抱着自己走。只掉过头，一路眼巴巴地瞧着王丽娘。又乖顺又可怜，惹得王丽娘心头又一番滚热慨叹，直看她被递进车里，这才回身与那丫头进了围帐。
车厢里的黄嬷嬷其实还很年青，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长得也温柔，只是脸色苍白了些。悦然本来想叫“姨姨”卖萌得好感，想想这是不怕被叫得老的旧社会，忍住了，老老实实的唤了声“嬷嬷”。果然，这一声招呼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好效果。黄嬷嬷先将她搂着看了个够，接着就开了车厢里放吃食的小格子，一一的问她要不要吃。无奈她刚吃饱肚子，只好忍疼谢绝了。但，她还是很机灵的补了一句，“等饿的时候再吃。”
黄嬷嬷的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还没讲到高潮，车厢门帘子一撩，王丽娘俯身进了来。悦然灿然一笑，手脚并用的扑过去，低声唤了声“娘亲”。说实话，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将小身子在丽娘的怀里拱了拱，这才觉得踏实了。
丽娘紧了紧怀里的小家伙，冲一旁有些愣神的黄嬷嬷笑，平和而又坚决的说道，“嬷嬷，我要带着悦儿一起走。”
黄嬷嬷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半晌才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颤声道，“这一老一小的，不是拖累·····”
“嬷嬷别这么说。咱么娘儿仨能一处，端的是老天给的情分。以后，一定会顺心如意的！”丽娘飞快打断她的话，将悦然搂在怀里逗，“悦儿，你说是不是？”
悦然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是她卖萌的好时候，直哈腰点头的傻笑一通。车厢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不一会外头有些嘈杂吆喝声，紧接着马车就动了起来。悦然先还很有些兴奋，无奈她这小身子实受不了这样起伏有致的折磨，没一会便蔫耷下来，窝在丽娘怀里不肯动了。后来她迷糊起来，隐约听着丽娘在跟黄嬷嬷说什么，一些词，例如“把柄”“走”“妥当”“怎么不乐意”不时跑进她耳朵里，成为了催眠曲。
悦然是被一阵雨声给吵醒的，睁眼一看车厢里竟然就只她一个人，她的小心肝一下子便有些慌。大概因是长居北方，车厢两侧都没有设窗，悦然便毫不犹豫的撩开了门帘，着急忙慌的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面竟然没下雨，而是一条十分宽阔的河，那声音，便是这河水碧波涌动激发出的响动，空气都跟着带着几分湿意。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悦然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几口，那股清凉湿润自鼻息到喉肺，让她整个身子都舒泰开来。
远处河边靠着一楼船，颇为庞然，很有几分气势。船边好些人在搬东西，一路来的两辆马车也卸下来了，似乎是要上船。怎么回事？
悦然将身子又探出去半分，几乎有一半身子都悬空探出去。这时，马背后忽然立出一个戴着斗笠的四十来岁的男人的脸来，将悦然吓了一跳。那人脸上却是一副比她更甚的“心惊肉跳”的模样，展了手臂就要护过来，手上的土烟斗都来不及收。到了跟前，见她身子还稳当着，就又收了手，想说又不敢说似的看着她直皱眉，半晌才似吆喝小鸡仔似的一面挥手，用生锈似的嗓子吆喝道，“进去，进去！”
悦然知道这是一路赶车的车把式，就她那半路娘亲的性格来推断，大概这人也算是个“心腹”。于是本着和平共处、尽力结交的生存原则，悦然先绽出一个见眉不见眼的笑脸，然后扭了小屁股稳稳的坐在门边上，才十分礼貌的问：“呃，赶车师傅，我娘亲呢？”
显然这样的气派镇住了老实的车把式。
“在前头说话。”车把式是个话不多的人，看着她垂出来直晃悠的两条小短腿和亮晶晶写着期盼的眼，忍不住又添了两句，“你坐好。呃，她们也该就回来了。”
悦然也勉强放了心，四处望了望，便跟车把式聊了起来。
“这是哪里呢？”
“清河口。”
“清河口？清河口在哪里呀？”
“青州嘛。”
“青州又在哪里喔？”
车把式无奈了，这是能跟小孩子讲得明白的？！
——“呀，娘亲！”悦然瞄到楼船上下来两个人，正是娘亲和黄嬷嬷，兴奋得指着喊了起来。
许是看到小家伙在招手，远处两人的脚步明显快了几分。车把式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仍是守在车厢门边，不敢挪步。
丽娘和黄嬷嬷上了车，悦然就自觉的滚进丽娘怀里。丽娘搂过她，笑得格外爽利些，扬声对外头的车把式吩咐道：“柴叔，咱们走罢。”
“好咧——都坐稳啰！”车把式的声音也似乎快活了几分。紧接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车又一颤一颤的动了起来。
“咱们为什么不坐船？”悦然有些糊涂。
丽娘和黄嬷嬷听了她的问，彼此看了一回，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三分。
“悦儿想坐船？”丽娘问得十分温柔。
悦然摇了摇头，小脸微皱，“可他们为什么要坐船？咱们不跟他们一起了么？”
“是啊不一起了。咱们想去的地方和他们想去的地方不同，就只好分道，各走各的了。”丽娘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上，问她，“悦儿喜欢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悦然稍愣了下神，似乎明白过来，她这做姨娘的“娘亲”果然厉害，竟然能说服主母，放她自去。小身子被晃了晃，才答道，“都成，跟着娘亲就好。”
黄嬷嬷听了不禁笑叹，“哎呦哟，听她答的，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丽娘颇有些骄傲的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以后，就咱们四个一起了么？”悦然问。
黄嬷嬷和丽娘明显有一丝错愕，才含糊应了。而车外一直听着车厢里动静的车把式，嘴角却带了一丝少有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