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青雾正慢慢散去，几条霞云横在天边，该当又是个大好晴天。悦然自己拾掇好衣衫洗了脸，将一把修长的象牙梳递给正坐在院里矮凳上的柴伯，惯熟的蹲身，将小脑袋递过去。
早上娘亲要跟厨中掌勺带个小伙计去买菜，黄嬷嬷就要去外头看着开店，略微空闲的柴伯便得给她梳头。一开始，她也十分怀疑过嬷嬷的安排，不过当柴伯用他砍柴赶车的看着粗笨的手指一会儿功夫就给她梳出两个漂亮的包包头后，她就服气了。柴伯的手虽然比嬷嬷重些，但是每日经他梳头时按一按，真是神清气爽、蹦跶得更欢实了。只是近来娘亲见她性子太跳脱，早晚加了功课，得跟柴伯学打一套软绵绵的拳法。不过，这可难不倒她，经过她锲而不舍的努力，已经与柴伯培养出了超年龄的深厚友谊，混混也就过去了。
“柴伯，河里的藕花都开了，什么时候能去采莲蓬？”
“嗯，得等到六月。”
“啊，还得将近两个月呐！——柴伯，你会凫水吧？肯定会，你昨日去拉那个醉汉的时候，我都看出来了！——呵呵，柴伯，你教我凫水吧！”
“好了。”柴伯左右掰着看了看她的小脑袋，立起身来，“该打拳了。”
“教我凫水嘛！”
“打拳，先要凝神定气。”柴伯已经夸了马步，拉开架势，微微阖了眼。
“那我今日下学就回来，你教我凫水。”悦然依然笑眯眯的，跟着摆了姿势。没听着柴伯回声，便又小声飞快的补了句，“不然，我就跟嬷嬷说前日隔壁卖豆腐的寡妇娘子送了你个烟荷包。”
“那不是没收么！”柴伯的眼皮开了一条缝，射出一道精光。
悦然心里暗笑，脸上却不显，也不看他，只道，“她送了！你还帮她搬了一捆干柴。”
柴伯调匀的呼吸明显滞了一息，闷声轻哼一声，却没言语。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悦然有些不放心。
“娘子会骂的！”柴伯闷声道。
悦然咧嘴笑，“没事，咱不告诉她。”一本正经的开始划掌行拳起来。
一套拳法毕，额头上微微起了薄汗，不给柴伯反悔的机会，悦然用力嗅了嗅，“呀，好香！嬷嬷今日定然蒸包子了！”然后一溜烟地窜到前头店里。
早晨店里没客，只一张桌上摆了几个盘子和碗，是自家人吃的早餐。果然有两盘胖呼呼冒着热气的大包子。
悦然正要伸了爪子去捏，却叫后厨端了粥锅子出来的黄嬷嬷喝住，“没见有客在？先去洗手，帮着摆碗筷。”
悦然这才将视线恋恋不舍的从大包子上挪开，瞧见一个面色微微有些黑红的二十来岁的男子些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在旁边一张空桌旁。正是昨日那个醉汉。此时听了黄嬷嬷的话，笑着站起来，有些干涩的客气道，“还没有多谢主人家照顾，哪里敢当‘客人’二字。昨夜打扰了，天不早了，我，我就先走——”
“哪里能就这样走？”黄嬷嬷忙放了粥锅去扯住他，“你这憨直孩子！一大早的就帮着劈了那么多柴，早饭都不曾吃就要走，你这是瞧不上大娘呢？！”说着将他按坐至桌旁。
黄嬷嬷其实并不老，如今跟着丽娘出来过活，比在深宅大院里不知舒心多少，是以她虽自称大娘，却顶多看着似那青年的长姐罢了。那青年的脸越发黑红起来，呐呐的又不敢退却，只得老实坐了。此时柴伯恰转出来，黄嬷嬷便招呼他来陪着，自己又去厨下备了几样点心和咸菜。
悦然殷勤的给那青年递过筷子，“吃吧，快吃吧，嬷嬷做的包子可好吃了。”也不等青年回应，自夹了个包子咬了一大口，一面呵着嘴透热气，一面神色陶醉的赞叹不绝，“哎呀，真好吃！”幸好有柴伯在一旁殷勤客气的让着，不然，那青年的筷子怕伸不出去。
悦然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热粥，小肚子圆滚起来，便打量了那青年两眼，心底一盘算，就展开了积极的外交活动。
“这包子好吃吧？”
那青年不想她会突然问话，匆忙咽下口里的半个包子，眼睛都没怎么鼓一下，点头道，“好吃！”
有了共同的观点，交流就容易多了。悦然将小屁股在长凳上往青年那侧挪了挪，“唉，你是本地人么？”
青年保持着笑意，答，“呃，算是吧。”
“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悦然再接再励，争取早日获取有用信息。那青年微微有些愣神，柴伯就断了她的努力，“该上学了，喏，宋家小娘子到了。”
悦然一扭头，果然瞧见宋铃儿手里还抓了半个火烧蹦跶着到了门口。一面溜下凳子，将一旁的书包往身上一挂，空出手来抓了两个包子，一面对那青年道，“有空来玩呐，我家店里的酒也好，菜也好，保证喝不醉，醉了也不会头疼的！”一面迎着黄嬷嬷嗔怒的眼神狡黠一笑，一扭身跑了。
店门口，两道清脆的童音几乎同时响起——
“铃子，尝尝这包子，可好吃了！”
“给，火烧，热着呢！”
引得看的人都是一笑。
那青年在黄嬷嬷殷勤的劝勉下又吃了四个包子、用了两碗粥，最后暗自松了松腰带，起身道谢、告辞。黄嬷嬷苦劝不得，恐他年轻后生方才不敢放开量，没吃饱，又将蒸笼里的一屉热乎包子用干净的笼布包了，递过去，“路上垫垫饥或是带给家里人尝尝都成。”一面又殷殷嘱咐，“后生家心气高，难免碰到不顺心的事，但不能再似昨日那样饮酒，太过伤身！倘或出了什么事，就更不好了。日后若想喝酒，你就到大娘这里来，醉了也有人照看不是。”
那青年面上又是一红，规规矩矩的听了，接过包袱也不敢推辞，慎重的朝黄嬷嬷躬了身，“大娘的话我记住了。日后再来谢过。”这才脚下生风似的大步走了。
“不过是个小后生罢了，何必如此！”柴伯实看不过黄嬷嬷望着那青年背影，一幅牵心挂肠的模样，凑过去带点酸恼道。
“你知道什么？”黄嬷嬷抹了抹眼角，“战乱这些年，少有年轻后生性子还能这样磊落憨直了。唉，不容易呐。昨夜你就没听见他嘟囔？想必也是战乱里失了至亲的。好容易能过安稳日子了，不能老想着过去。我不过是给了几个包子，劝了几句话，值当你来说！”
“我哪里说什么了，”柴伯讪讪的抢着盛了碗粥递过去，“忙了一早上，你还没吃上一口呢。”
黄嬷嬷接了碗，横了一眼，半笑半嗔，“那你还来与我寻骂！”
柴伯嘿然一笑，坐在一旁满足的看她用饭，不时帮着往碗里夹些小咸菜与她爽口。
一会丽娘几个买菜回来，小店里就热闹起来，一天的烟火气就这样慢慢晕
浓。丽娘知道那青年走了，心里也就了了件事，并没放在心上。不想过了两日，那青年竟跟着兄长登门致谢来了。
那日，正是北桥镇逢五的大市集的日子，刚过了午间饭时，店里清静下来。丽娘和黄嬷嬷两人刚回后院，打算歇息片刻，就听一个小伙计进来说前头有客要见店主娘子，说是专程来道谢的。
两人听得疑惑，整了衣裙便匆匆出来。
一出来就见店里靠里的桌边围坐着三个男子，一个三十来岁气韵风骨不俗，似个读书人；一个浓眉飞扬、腰肥膀圆，约莫也是三十多岁，却是个莽汉；另一个便是前两日借宿过的青年。桌上还摆着四五个油纸包裹，想是预备的谢礼。
那青年见她二人出来，起身迎过来，却是对着黄嬷嬷深深一揖。坐着的两个男子也都立起身来。
“这是做什么！”黄嬷嬷忙快两步上去不让他行礼，一面望着另两人问，“这是······”
那青年挠头道，“那日回去与两位兄长说了大娘的照顾劝勉之恩，两位兄长也十分感怀，今日特意领了我来与大娘致谢。”
“哈，我这三弟回来就口不离‘大娘’‘大娘’的，如今见了，才知道是个爽利的大姐嘛！”那粗壮汉子高声笑道，狠狠将那青年拍了两拍，“你这小子实没有眼色，大姐青春正好，却让你给叫老了！”一面又对黄嬷嬷笑道，“大姐好手艺，那日三弟带回的包子，可真是好吃！家里娘子学着做了一回，那味道，可就差远了。”
“哪里就那么好。家里娘子若是喜欢，下次叫她来，我亲自教她，管保能学会。”黄嬷嬷笑，又对那青年道，“你这孩子，忒憨直了些。值什么，竟劳动两位兄长跑这一趟，倒让我过意不去了。”说着深福一礼，又请三人安坐，自己陪在末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