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不知男人们心中官司,见那齐璟生得玉雕雪堆一般的俊雅非常,又十分谦和有礼,心头都喜欢上了。叹,不愧是龙孙龙子,真真气象不同!待齐璟朝她们行礼时,学着方才男人们的样子,勉强受了,各自夸赞一句。
“皇孙丰神俊朗、仪度不凡,好风采!”
“我看着像是菩萨座旁捧经的仙童一般,哎哟哟,没一处不好!”
“皇孙玉质天成,真真是天地钟情,集精华灵秀于一体的好人才!”
听闻此言,齐宁寇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兴的笑了起来,对岑甫等道:“娘子们真是好口才。叫她们这么一夸,我倒不敢认是我家六郎了。”顿了顿,又道,“夏州人杰地灵,此次,我也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六郎与他们相比,唉,不如甚多。”倒真有一丝儿为父之忧。
岑甫等便要再将齐璟夸一回,好劝慰做父亲的太子爷。
可这夸赞的话听多了,却并不是那么美好。
齐璟本被夸得有些脸红,叫他爹这么一笑,越发红得厉害起来。见还要夸他,又不好似小户人家那样自谦推托,瞄到立在丽娘身后的一个样貌不凡的小娘子正兴致勃勃打量自己,便抬手将她一指,来了个祸水东引,做出欢喜异常的声息,高声道:“这位妹妹是谁?玉雪可爱!我一看,便觉欢喜!”
他做过功课,自然知道这小娘子是谁。
一眼看去,因悦然薄用脂粉,眉眼间还是一片青涩童稚,衣饰也并不十分妍丽,只身姿舒展,透着一股京都贵女们身上少有的自然清新之气,不好强作溢美之词,只拿自己心喜来说项。
齐璟只顾上让自己摆脱眼前的困窘之境,却忘了另个要紧事项。
自打他去年满了十五岁生辰过后,他家爹爹因着自己在子嗣上的教训,一心想与他早成一门婚事,早些生育后代,日后待他承了大统,也好有些帮手。
原来,齐宁寇在吃了自己亲弟兄多年来前头的挖坑、后头放箭的苦头之后,只觉得在权柄之争中,只有父子才能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便想着要早早替爱子铺好一条康庄大道来。
只可惜,这齐璟样样都绝似他,骑射出众、善谋略、能得人心,可,在女色上也似他一般,绝少动心。京都数得出来名号的贵女他都叫人画了相,一一让齐璟挑拣,愣是没一个能让他多看半眼的。眼看就齐璟都快十六了,这媳妇儿还没挑着。他自己年青时候也曾为了子嗣强纳过侍妾,只觉得个中滋味,实在难堪,子嗣却也没弄出一个半个来。是以,也不想让自己爱子也吃那番没处说的苦头,勉强耐下心来慢慢挑寻。
如今忽听他说“欢喜”,齐宁寇心中不免“咯噔”重重跳了一下。六郎平日可是全不瞧那些小娘子的,眼下不仅细细瞧了,还直说“欢喜”。这“欢喜”不就是“喜欢”么?不免调过眼去,又将悦然好好瞧了瞧。
嗯,身量未足,年岁似小了些。有十三了罢?不过,难得六郎心悦。好在我六郎年岁也不甚大,等个一二年也是等得起的。
有了这样心思,齐宁寇更将身上端威之气散去几分,笑得如同一家子长辈一般和悦慈祥,解说道:“那是你岑叔叔的长珠,悦然。还不去见过你悦然妹妹!”
齐璟自然应言上前几步,对着悦然浅揖,“悦然妹妹好!”
悦然已自丽娘身后走出来两步,端方的还一福礼,一时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含糊道,“哥哥万福!”
两人都慢慢直起身来,彼此近距离对脸看了一瞬。
咦?她,是方才丢盘子下来的小娘子?!齐璟稍微愣了愣,认了出来。心中暗道:当时眉飞目灿、张牙舞爪的似一头捣了乱稍许有些惊惶的小兽。眼下,却似风莲出水一般沉静柔顺。真是女子善变矣!
悦然早认出他就是那个身手矫健、眉目清冷的玉面少年郎。此时只是微微一笑,自回丽娘身后站好。
齐宁寇见自家六郎见礼过后还瞧了那小娘子好几眼,心头越发笃定。思及方才与悦然的一番对话,颇觉聪慧伶俐,是个能担当的大气孩子。心头又满意了三分。
外头宴席安排齐备,王进福来请开宴。
一行人尊卑、长幼有序的列坐于外头厅堂给各人安置好的案几后。一人一几,跪坐而食,悦然倒是知道这是古制,也是贵族宴饮外宾时常用之仪度。
一时又似流云一般在厅堂西角涌出一对女乐,只听得钟磬轻鸣一节,高坐在主位上的齐宁寇举杯与众人道,“来,今日难得相聚,先饮一杯!”
悦然也跟着举杯。如今她列在霍梅娘案几下首,与丽娘离得远,一时无人看她,便就仰首也饮了一口酒。
嗯,味道不错,清冽而甘美。悦然呷舌品了半晌,觉得是从未饮过的佳酿,次后再举杯,也就一口一口的喝了。酒过三巡,第一道热菜布上,却是她重生以来尚未尝过的手抓羊肉。
她这个北地求学多年的江南人,最爱的手抓羊肉!
“······咱们在军中时最爱吃的便是这手抓羊肉,一场硬仗下来,一壶酒,一盘子手抓羊肉,那叫一个痛快!这些年,我一个人总觉得吃着不若重前吃的香,总想着要跟你们再一起吃一回······”
上头齐宁寇正在打兄弟情深的牌,回忆当年,剖白真情。下头悦然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早按捺不住,动起手来。
那盘子里的羊肉连骨是一整块,悦然也没傻到真个抓起来啃,见一旁备得有柄细身薄刃的小刀,便拣了起来,特意割了一块肥瘦间隔的,也不蘸料,丢在嘴里细嚼起来。
肥而不腻,肉质松软滑嫩,火候刚好,汁水也足。嗯,就是这个味道!不,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醇美些!
悦然快意地又开始割第二块。这一块蘸酱试一试,嗯,还不错,蘸料里头麻、辣、香、咸都有,几与后世蘸料差不多了。如果有香菜就更好了!这样想着,悦然已经割下了第三块肉来。
全然没注意到,在她身后随侍的小黄门很有些吃惊的瞪眼。京都贵女们可对这少许有些腥膻的羊肉都敬而远之的。再说,小娘子们不是都为了保持身段,一餐下来只肯吃一星半点子肉沫的么,怎么这个小娘子吃得这么欢实?不怕肠胃胀气、头疼脑热么!
更没注意到与齐宁寇同在主位高台上跪坐设几的齐璟,正拈着酒杯,虚目投眼过来。那浓黑修长的英眉,先是轻挑,再轻轻微蹙。
因齐宁寇打回忆牌,安排的菜式也以西北粗菜为主,并不似宫廷宴饮那般精细华美。次后又上了烤羊排、羊杂汤、酸汤子片面等军中粗粝饮食,还配着一碟子生蒜。当然也有照顾女人们的夏州本地的几个菜式。
齐宁寇也看出女人们不大爱北地菜,便十分周到立时吩咐下去再添几个南方名菜来。他自与三个弟兄话说当年,怕女人们无聊,便叫起了歌舞。又叫齐璟下去依次代他劝酒。
一时觥筹交错,罗裙翻飞,管弦嘈切,好不热闹。
在此番热闹中,悦然吃得不亦乐乎。烤羊排香酥脆嫩,滋味好;羊杂汤热辣辣的真叫脑门冒汗;酸汤片面么,嗯,辣椒油放少了,唉,缺了那么一丝儿劲头。配着美酒,唉,真真是难得欢宴!又自饮了两杯。
她身后的小黄门看得眼角子直抽筋儿,心道:这小娘子好是能吃,一会子撑破肚皮可怎么好?倒连累他受罚。思量半晌,好容易大着胆子躬身上前,将新上来的一道翡翠白玉汤挪至她近前,颤悠悠的劝道:“小娘子可用些汤罢,里头东西也好克化些。”
悦然眨着一双漾着潋滟光泽的杏眼,十分甜美礼貌的对那小黄门笑,“谢谢你哦!”
小黄门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双眼特别灵透漂亮的小娘子,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这是让你别吃多了肉,不好克化!”
头上响起个声音,悦然仰头去看,觉得脖子像是自己转过去似的,有点发硬。见是齐璟,笑了笑,“哦,你过来敬酒啊。”然后又扭头对身后小黄门更诚挚的致谢,“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呀。”
说完,她自眨了眨眼,怎么每句都带尾音词?根据前世的经验,她这是有点醉了。
但是皇孙敬酒,她敢不喝?
她捏起酒杯稳住有些发软的腿肚子,立起身来,“来,干杯!呃,皇孙,哥哥。”然后仰脖子豪气的干了杯。
齐璟慢慢也喝了手里的酒。
一双精萃的眸子将悦然上下打量一番。她已经醉了,眉眼却更显得活波生动起来,他甚至能从那双水汪汪的眸底清晰的看到自己。
见悦然自福了福,又十分端方的坐下去,举止端正,言笑若常。醉了的人,还能如此,倒叫他有一丝诧异。若不是他离得近,也是看不出她眼神微微散软,笑透着些傻气的醉态来。
又见她案几上杯盘狼藉,肉食几空,想起方才她偷割羊肉吃的模样,心底的好奇不由得又添两重。她竟能手不沾油的吃了这许多肉骨,倒是好巧法、好仪度。只她看着骨肉匀称,还少许略嫌纤细,如何能吃这许多肉食来?好似肚腹也不甚鼓胀?
齐璟将视线从她眉目至素手、纤腰都看过一回,发现那手腕柔垂自透着一股风流;那算不得十分纤细的手指却很修长、还有些骨节,不似一般贵女养得长丹蔻;腰么······年岁不足,品评尚早。
没由来的一点遗憾,让齐璟心底有些讶然,转脸去看了看厅中那些丰乳纤腰踏歌而舞的乐姬,觉得心底仍是一派清寂,这才觉得好些。
悦然见他立在自己这边还不走,以为是等自己回敬,笑着摇了摇见底的酒壶,扬起一张已微微有些桃花色的脸道,“我、我这里没酒了······”尾音婉转,还含了些少女恃娇的委屈形状。
齐璟没由来耳根微红,忙道,“不用不用!”复又叮嘱小黄门好好看顾,这才正了脸,回自己座坐了。远远看了悦然一眼,悄招了王进福来,让他做一碗醒酒汤给远处末位的小娘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