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然忽觉袖口一扯,一看是安哥儿在拉她。
“你、你可还好?”悦然呆愣愣的立起身来,禁不住直口问道。只觉得就这半日功夫,安哥儿似瘦了一圈。
安哥儿勉强扯了半个笑,长眉微凝,眼底露出既惶惑与坚毅交错的复杂眼波来,目光投在虚空里,似自语又似回答,低声道:“这是娘亲自己选的,也当有她的理由罢。许是,这么多年,她养我成人,也累了,想去寻丈夫的肩头靠一靠、歇一歇,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这样说着,长睫却是垂了下去,敛尽眼底的不解、不舍。长袖下,一双手攥成了拳头,隐微的颤抖着。
一片梧桐叶擦着他的肩头飘然落下,看着他微颤隐忍的模样,悦然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会跟着那片梧桐叶一起倒下去。
心底忽然一恸,懂了安哥儿此时不仅有失母之痛,还有被相依为命的母亲舍下的深沉委屈。纵然有许多许多冠冕的借口,但是,有有谁能够安然接受自己的至亲,猛然间丢开自己安然放心的交付于他们的手!
她想起和庆三年初夏,黎明的冷风里,她被抛在树根底下的灼痛。既是身体的,也是心理的。
她那还是没与那家人真建立起血脉亲情的时候呢,还有一颗成人的芯子呢,那被放弃的印迹,她不敢说,对她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她原本并不是太着紧钱财的人,可如今她能感觉到心底不自觉的对钱物囤积控制的欲望,并不是仅仅为了家里能生活得更好更有权势些,那是一种对物质的偏执信任和眷恋。这大概,就是那件事留给自己的创伤罢。
悦然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勉强道:“你别太伤心。”然后,默默的陪他站着,陪他痛着。
“悦姐儿,来,你三姨母叫你!”丽娘开了门,见她在院子里,便只立在屋檐下唤她。
悦然拍了拍安哥儿的肩,转身过去。近了,才看到丽娘的眼都哭得红肿了,忙扶着她,低声劝道:“娘亲,你可要顾着身子!你若因此有事,姨母也会不安的!”
丽娘拿已经半湿的手帕再次点了点眼角,带着咽声道,“娘亲知道,进去罢。你姨母,恐、恐是等不得了。”
悦然只觉得脚似灌了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迈进门槛里的。只见马娘子如方才一般卧在床头,只是气息更浊重了,眉眼都没了精神。
见她进来,勉强抬起手来招她过去,却又只抬了一寸高便无力的落在被子上,人也跟着喘起来。
“姨母!”悦然快步过去,将那落下的干瘦发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勉强摆出素日顽皮的样子,巧笑道:“姨母,想悦儿了罢!悦儿也想姨母得紧!”
“咱们、咱们悦姐儿就、就是可人!”马娘子颤着手,想要去抚悦然那已经有些少女情致的脸,却又无力攀过去。
悦然赶忙将自己脸贴过去,让马娘子冰凉而温柔的手指头轻轻抚过。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脸上却仍是笑着,“当然要可人啦,不然,像姨母说的,以后可处不好家人,孤孤零零的。姨母先前的教导,悦儿都记得呢!”
马娘子勉强点了点头,“好、好孩子。”
说着自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打着红璎珞的玉佩,递不起来,便示意悦然来接着。
悦然有些迟疑,可见马娘子喘息得更厉害了,忙接到手里去。
马娘子露出一丝儿笑影,“姨母看你长大······大小啊,就、就十分喜欢你。姨母要、要走了——”,说到这里,被迫停下来,狠喘息一阵,才又挣扎道:“这,留你作、作个念想——”
悦然哪里还忍得住,泪落如雨,搂着马娘子过分羸弱的身子,呜咽起来:“不!悦儿不让姨母走!咱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姨母不是说要教悦儿绣嫁妆么?悦儿明日、不,眼下就住下来,等姨母好些就跟着姨母学针线!姨母,不能走!我不让你走!”
马娘子轻轻的抚着悦然的背,眼中也滚下两道泪来。脸上渐渐添了抹潮红,人看着竟是精神了几分。
丽娘看着,心知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一面偷偷抹泪,一面出去将安哥儿叫至门口。门也不关了,好歹,让他们母子能彼此瞅一眼。这才去强斥悦然,“你姨母不过这么一说,哪里就当真了?!快不许哭了!惹你姨母跟着耗神!”
悦然心知此时不是长哭的时候,咬牙忍住心酸,含泪噤声。
马娘子的手自她后背艰难的经肩脖挪游至她的脸上,轻颤着描了会她的眉眼,喘息一阵,才道:“姨母,真是想教你绣、绣嫁妆,还、还想替安哥儿将你娶、娶进门——”
悦然很是吃惊,抖了抖口唇,却不好摇头,只呆在那里愣神。
“可是啊,姨母,没、没有那样好、好福气!”说着带着无尽的遗憾,抬眼看了一眼立在门口,抿紧唇角,一脸凄色的安哥儿。难得气息平顺的说道:“这同心流云百福玉佩本是一对儿,我给你一块,给安哥儿留一块。姨母不求你看上安哥儿,只盼那,往后,你能将哥儿当、当个亲人。替姨母,好好看顾着他,可好?”
话一完,人就马上揪着衣襟喘息起来,喉头呼噜噜直响,面上退去潮红,苍白若纸。
安哥儿奔了上来,跪在炕前,一面替马娘子顺气,一面和泪急唤着“娘!娘亲!”
马娘子一时不能说话,一双眼却仍落在悦然身上。悦然肩头吃了丽娘一记推,心里虽还未琢磨清马娘子方才那话的意思,仍忙点头应道:“姨母,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看顾着安哥儿的!”
马娘子心劲一松,整个人也就软倒在搂着她的安哥儿身上,眼神一点点软倒涣散,却仍用尽最后一点力,抚上安哥儿了脸,“娘、对、不住哥儿,好、好儿······别、别记——恨、娘亲——”
话音越来越低,最后随着手臂无力滑下,人已溘然长逝了。
安哥儿兀自紧搂着马娘子,涕泪同下,半晌才凄然长嘶一声——
“娘——!”
听着这抢天动地的悲鸣,黄秀姐、鲍秦氏以及店面外头等着的岑甫、柴江海、乔掌柜先后赶了过来。
鲍秦氏先将丽娘劝了出去,免得冲撞了。岑甫和柴江海等将安哥儿拉了出去,好让黄秀姐替马娘子换衣整装。悦然坚持留下来替黄秀姐帮手,黄秀姐顿了顿,也点头许她留下。
悦然留下,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帮着递个东西,送些水帕。黄秀姐一面替马娘子换衣整装,一面低声在马娘子跟前念叨,如同生前一样。
“这缠枝莲的簪子你老也舍不得戴,今儿,大姐替你插上。······三妹,你放心去。安哥儿我和二妹自会替你看顾。我们两家孩子有的,绝不会让哥儿缺着。······”
悦然一面听,一面落泪,一面在心里琢磨着马娘子嘱咐她的话。觉得那话里意思好似不通,却又想不明白哪里不通。只默默祝告,她一定会好好的看顾着安哥儿一世。
外头店面并未开门做生意。岑甫等将悲痛难言、木楞若偶人的安哥儿拉了出来,各自宽慰了两句。见他仍是神思恍惚,不免都有些着急。
柴江海默默的抽着烟,心底直叹气。这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住。好好地出趟门,刚一回来,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娘亲便猝然过世。别说是还未成人的安哥儿,就是他这样飘荡惯的老江湖逢着这样的事情,人也得崩了。
乔掌柜只管哑着嗓子劝慰,也不管安哥儿是听得进还是听不进。
岑甫替三个人各倒了杯茶,敲了敲桌面,沉声道:“安哥儿,你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娘的丧事,怎么办,还得你拿个主意!”
柴江海挑了眉去看岑甫,马娘子的丧事当然是他们两家协理着办,如何此时为难孩子!
半晌没个动静的安哥儿倒是听见了这句话,抹了抹脸上泪,点头道:“是!我娘的丧事还须我办!”
柴江海眯缝了下眼,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似乎明白过来岑甫的意思。
“那你先跟着乔掌柜去替你娘看口好棺回来。我和你大姨父去买些布匹烛火回来,布置灵堂,四邻八舍的也好来与你娘道个别。”岑甫接着道。
“好!”安哥儿僵立起身,“我这就去!”说着木然的出了门。
“老乔,你快跟上去!好好看着哥儿!”柴江海马上嘱咐还有些发愣的乔掌柜。
“唉!”乔掌柜应声起来,就要走。
“让哥儿慢慢挑,挑好的。回头到我这里来支银票!”岑甫拦了半步,叮嘱一句才叫乔掌柜赶紧跟着去了。这才对柴江海道,“让哥儿有点事情做,慢慢的,也缓过来了!”
柴江海点了点头,“丽娘有了身子,你多劝着她些,别太过伤心,好歹顾着肚子里的!”
“劳大哥费心了。”岑甫点头,“我去买急需的东西,大哥还是在这里照看罢。”
柴江海点头,看着岑甫出了门,自往后头院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