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时多,太阳如同金银混镂的圆饼,烨烨灿烂地贴在天幕的东面。
鸦老太在院子里烦躁不安地徘徊。今天不会有人送孩子过来了,今天是她孙媳妇月芳出殡日。按照芦苞人老不送少的丧葬风俗,年纪长的人规矩不为比其年纪小的仙逝者送殡。
何大庆老婆伤感的哭诵遥遥隐隐传来,揪着鸦老太的心。
三天前的早上,月芳和柳玉娇、翠儿去河西山上斩柴棍。搭渡船返回时,月芳口渴舀河水,不小心掉进河里。按理,那处河水不太深,且月芳小时会水性,纵使游回船的气力不继,也该撑得住船上的人搭救。可蹊跷的是她一落水就冲没了影。浅水处淹死鸭子了,分明是一种报应哪!
“是什么报应呢?今生可没做了什么亏心事呀,莫非前世作了什么孽?”鸦老太自言自语。
鸦老太的目光落在被牛拱倒后新修的院墙上。是不是新修的院墙坏了风水?也不对,修好的围墙和原来的同样高矮同样形状。是不是挖何岗的红泥时,挖伤了龙脉,惹怒龙神,不然怎么会在一个月多的时间内,自己的亲人大庆死了,何松死了,月芳也死了?
鸦老太感到冥冥之中,好像有只恶魔杀气腾腾地逼近自己家。不行,等出殡完事,去问问鬼婆莲才行。鸦老太这样决定。
送完月芳下葬,一切神事做完了,鬼婆莲向大庆老婆要了扎稻草和一盒火柴回家。到了家门口,鬼婆莲将稻草放地上,然后划火柴点着它。待火势盛烈时她跨过去,才推门入屋。跨火,是芦苞人洗秽辟邪的形式,若参加过丧礼,就要烧把火跨过才进自家的门。
鬼婆莲前脚入门,鸦老太后脚跟着到。鬼婆莲搬来一张木凳给鸦老太坐。
“阿莲,帮我算算我家怎么撞了煞星似的,才一个月多的时间,亲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是不是哪里风水坏了?”鸦老太翕动颤抖的嘴唇。
“唉。”鬼婆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脸上表情十分矛盾。
“是怎么回事呢?”
鬼婆莲顾虑了:“鸦婶,真不知该不该说?”
鸦老太听出鬼婆莲摸着门道,急切问:“什么事就直说了,人命关天的事,还有什么比它重要?”
鬼婆莲稳了稳神,有点为难地说:“鸦婶,这不是我想出来乱说的,是以前跟师傅学神法时,师傅传授的。”她咽一下口水后,隐隐晦晦说:“师傅说,人老到了寿尽还不死,就会和亲人争寿,你……你……命硬,现在是夺后生的寿啊!”
“哦。怪不得怪不得了。我该死了,我是该死了,蛇老退壳人老要入泥壳。”鸦老太若有所悟地对鬼婆莲说,“我在生日的前几晚,做了一个梦,一个穿唐装的男青年邀我跟他走,说去一个美好的地方。我因家务多拒绝了。醒后,我细细回想那个梦,记起那个男人的衣着样貌,原来他是我那个短命的男人。”
说到这里,鸦老太幡然省悟地点头:“我明白了,是我男人寄梦来叫我走呀。”她管自站起来,忘记和鬼婆莲告辞,就拄起拐杖自言自语往屋外走:“老不死,老不死,该走了,该跟他走了,该回去了。”
鬼婆莲这下着慌了,鸦老太嘴上说回去,急着走,意思可不是回家了!她拉着鸦老太几乎跪下求她:“鸦婶,罪过罪过,你别信,只是师傅这样说,我也不全信。”
鸦老太固执地摆摆手:“我明白了,是真的,是真的。”
鬼婆莲目送鸦老太佝偻的背影,懊悔不已。
午饭过后,翠儿忙完给月芳送殡的事,想起该去看看鸦老太的水缸还有没有水,就走去鸦老太家。进入屋里,只见饭桌上放着鸦老太平时戴的一对金耳环,一只玉手镯。鸦老太跪在神台前磕头忏悔。神台燃着一炷香,烟雾升腾缭绕。
“列祖列宗在上,贱人大爱不识法道,害人误物,该死该死。”
翠儿惊诧,她拉起鸦老太:“阿太,你怎么啦?”
鸦老太泪流满脸:“我正要找你们,你现在就去找大庆、大江的老婆来。”
翠儿不明就里,顾不及细问便风风火火地去通知大庆老婆、大江及其老婆,然后回家告诉伟根。五个人来到鸦老太的屋里。
“阿太,还没煮饭吧?”伟根关切地问。
“我不饿,不想吃饭。”鸦老太坐在竹椅上,脸上泪痕未消,她指着桌上的玉镯和两只耳环,说:“这只玉手镯是我妈送我的嫁妆,这对耳环是我嫁入何家后,婆婆送给我的,说是何家的祖传。玉镯根嫂你拿去,耳环呢,大庆嫂、大江嫂各拿一只,分量不轻,每只足两钱重,各可以打出一只薄点的金戒指。”
鸦老太这样的嘱咐,征兆不祥,伟根五个人着慌了:“阿太,你这是做什么呀?”
鸦老太的眼泪又流出来,痛悔地说:“我不好,老却不死,害得后生的死了一个后,没歇过气又死一个。我罪孽深重,对不住大庆,对不住亚松,对不住月芳,该入泥窟窿了。”
“阿太,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吗?他们命该如此,不关你事啊。”翠儿蹲在鸦老太身旁,温柔体贴地摩挲着她青筋暴突、斑点满布的手安慰她。
鸦老太摇摇头,“不,刚才我去问过阿莲,她说我年老寿尽,在和后辈争寿。”
“鬼婆莲胡诌鬼话,没那回事的。”翠儿否定。
“鬼婆莲欺神骗鬼,别信她。”大江的老婆指责鬼婆莲。
伟根生气地说:“那个鬼婆,暗地里又宣扬封建鬼神的东西,我现在就去抓她到公社革委会,明天让她站在大街上戴高帽示众。”说完就往外走。快到院子门口,翠儿把他叫住,并追了出去。翠儿说:“阿太和鬼婆莲平时很谈得拢,鬼婆莲不可能存心害阿太呀。你先别去,在这里候着阿太,防着她上吊自杀。我们三个女人先去听听是怎么回事,回头告诉你。”
在鬼婆莲家,面对翠儿三个女人带怨责的诘问,鬼婆莲很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阿松去世那天我就想告诉你们,按神道,鸦婶是和后辈争寿,但觉得好像逼鸦婶,便忍着没说。今天早上为月芳出殡办完神事时,就憋不住想对大庆嫂你说了,我很矛盾很为难啊。说了,伤害鸦婶,不说吧,看着你们的房亲接二连三地死人,又胆战心惊,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接着死人。”
鬼婆莲说到这,嗓哽咽噎,眼泪涌出眼眶,她不住用手抆泪水。看到鬼婆莲如此委屈,翠儿脸上的怨气消遁了,她思虑着点头。是呀,好像冥冥中有只操纵的手,一个月的时间左右就连死三人,事情诡异恐怖啊!
鬼婆莲继续说:“我晌午做完法事离开月芳家,在回家路上想起鸦婶生日的情形,才咬咬牙决定待吃了午饭,想好如何说法——毕竟玄冥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找你们说说。没想我才入家门口,鸦婶就随我后脚找上来了,问我神事,我只好跟她说了。”
大庆老婆崇拜地问:“莲太安人,你道行高,可通神,帮我们问问神,是不是真是阿太夺寿?”
“神具给红卫兵抄去了,不过,我从鸦婶生日那天的情形,可以看出天兆。那天奇勇大老爷不是写了副寿联,叫做‘毗南山松敬让寿,饮北江水歆流芳’吗?它其实暗示了,鸦婶生辰,何松敬重奶奶让寿给她,河水歆敬鸦婶留下了月芳,流跟留同音。两人争不过鸦婶,要死去。”
翠儿她们听了,面面相觑,神情紧张起来,太玄了!翠儿疑惑不解地说:“对联是勇叔公想出来的,也是勇叔公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