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看见一卖字画的摊子,穆倾心不经意间一瞟,发现字画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落款也都是梅松居士,画多是寥寥几笔来衬托字的,没有绚烂的色彩,不花哨,也不浮夸,作者的画工普通,字倒是难得的好字。
只可惜,摊子边上还挂了张代写书信的牌子,想必,是字画卖得不是很好。一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坐在摊前埋头笔画着什么,待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练字。从他的字迹,不难看出摊上的字画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人已经在书法上有所大成了,却仍肯勤学苦练,可见他对此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执着,他日必定能成大家。
遗憾的是,从事书画这一行业的,大多数人的名字,只有在死了之后才会被世人所知晓……
等她把所有字画都欣赏了个遍,又坐在他对面咳了两声,那书生才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错愕的半晌,这才慌慌张张收了练字的纸笔,红着脸,尴尬地道:“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姑娘……可是想找在下代为写信?!”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按照他的经验来说,一般只有写信的人才会坐下,那人心虚地低着头,心跳如鼓。
是因为太久没有生意上门,所以见了她才回这么大反应的吗?穆倾心一脸茫然地皱着眉,他说话的时候,脸红得像番茄一样不说,从始至终都低着头,连看她一眼都不敢……这人要么是脸皮太薄,要么是受封建礼教荼毒太深,否则面对异性时不会这么草木皆兵的,她又不是母老虎,怕什么?
被这书生的过激反应弄得有些发懵,穆倾心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来要说明来意,遂不怎么走心地点了下头,道:“我是要写信!但不是想找你代我写信,我是想写一封信,请你帮我送出城去,交给我相公!”
“你成亲了?”那书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回脸倒是白了,只是眼里的惊愕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等她做出回应,他又迅速地低下了头,窘迫地道:“不好意思,这位夫人,在下只帮人写信,不是送信的!”
这什么情况?穆倾心咬牙看了这书生半天,严重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说话的态度也生硬了许多:“我知道你不是送信的,但我这封信很重要,我又有要事在身,让别人送我不放心!”
那人迅速抬头瞄了她一眼,疑惑地道:“夫人与在下萍水相逢,又凭什么相信在下呢?”
与其说他在问她,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这人好生奇怪,穆倾心疑心自己是不是信错人了,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发冷:“正是人如其字,你写的字下笔有力,刚劲果断,又自称梅松居士,想必是高风亮节之士。你若帮我送信,一来我不担心你会私拆,二来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会帮我把信送到!相较之下,比交给普通信差更令我放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装装样子,沽名钓誉之辈?”这一回,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哪里还有半点畏畏缩缩的样子,穆倾心一愣,看了眼桌上他写了一半的字,回道:“面子可以是虚有其表,但字却装不出来,我信自己的眼光,你若实在不肯帮忙,我便只有另寻他法!”
正准备起身走人,那书生却郑重道:“好!难得夫人如此器重,我便替夫人做一回信差,即便是赴汤蹈火,我也必定竭尽全力、将夫人的信完好无缺地送到!”
他一连用了三个成语,如此慎重其事,倒是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穆倾心趁着他帮自己准备笔墨纸砚的功夫,从背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一脸真诚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这是给你的酬劳,你收好!”
不想他看都不看银票一眼,目不斜视地道:“夫人若真看得起在下,便把银票收了,在下肯答应帮夫人送信,并非是图的这个!”
她要是坚持给他酬劳,只怕他会觉得受辱,穆倾心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指着他一幅作品,嘻嘻笑道:“那……我便用这银票,买你一幅作品!就那一幅……‘浩气长存’四个字配上君子兰,我喜欢!”
那书生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她指的那幅字画,起身将画轴卷起,放在了她的跟前:“你若真喜欢,我便将这幅字画送你,分文不取!”
她本来因为惜才,一门心思想要帮他,却不想,好意一再被他拒绝,穆倾心看着面前这个迂腐的读书人,料想自己的心意可能已经被对方识穿,便不再坚持,只撇了撇嘴道:“你这人,当真新鲜!白白帮我送信,还反过来送我一幅字画!”
“士为知己者死!夫人乃女中丈夫,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那书生笑道,帮她把笔墨纸砚尽数准备齐全,连镇纸都帮她放好了还体贴地帮她研起了墨。穆倾心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摇了摇头,提笔开始写信,却听他幽幽地道:“再说……你给的银子,都足够将我整个摊子买下了!”
穆倾心闻言手一颤,毛笔在信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她借着愤懑将信纸撕得粉碎,信誓旦旦地高声喝道:“胡说八道,你的字,绝不止这个价,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他日你名扬天下,一字千金之时,我要找你买一幅字画,怕是比登天还难!”
那书生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突然激动地点了点头,整个人振作起来,一脸自信地道:“你放心,倘若真有那一天,我的字任你予取予求,照旧如今日一般,分文不取!”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追求梦想该有的态度,穆倾心不敢直视他眼底的湿润,迅速低下头去假装写信……她已经彻底和她想要的生活与梦想绝缘了,难得遇到有才华又肯努力的人,自然想要帮他一把,这可惜,这人和她想象的一样、有松筠之节,不肯受人恩惠,让她既觉得担心,又有些安心——为他的生活担心,也为他的始终如一而安心。
“你往雁桓镇的方向走,记得走大路,一个时辰之后就会看到我的家人了!有二十多人,几辆马车和十多匹马,应该不难找到!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找一位姓龙的商人,是龙夫人让你送的信!”等这些话说完,信也写得差不多了,只剩个落款,穆倾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落什么款。
信上没有写名字,只有一行话:萃皖县某张姓官员有包庇青楼,逼良为娼行为之嫌疑,事不宜迟,请速派人彻查。
照理说称呼都没了,落款有没有都无所谓,可两样都没有吧,又好像不怎么尊重别人似的……关键是,她不确定轩辕陌风是否认识自己的字迹,穆倾心想了半天,还是在信的最后写了个‘穆’字当时落款。说起来,这都要怪她自己,平日里写字没个固定的笔迹,连文月都认不住她的字来,跟别说穆正和穆崇礼了,轩辕陌风才认识她多久?更没戏!
那书生本就知道她出身不凡,再听她不经意说起自己的家人,更是吓了一跳,几辆马车和十多匹吗……便是这萃皖县的首富,也没这么大的排场,当下心里更觉苦涩,勉强装作镇定地道:“若是我找错人了,而对方又存心欺瞒,那又该当如何?”
“啊?”穆倾心正抖着信纸,一听他问出个如此不找边际的问题,立刻抬头怔怔的看他,喃喃道:“这种情况,应该……不大可能吧?”那书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见他如此执着,她只好退一步,抓耳挠腮地道:“额……要真是那样,你就说你想先见一见月锦,月亮的月,锦绣的锦。要是有人存心骗你,必定会随便找一个人来敷衍你,但月锦其实是两个人,如果你见到两个十七八岁,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那就一定是我的家人,错不了了!”
那书生点点头,须臾,喃喃自语道:“你们家的人,当真都和你一样貌若天仙吗?”
此时信上的墨迹已干,穆倾心正折着信纸,加上他声音又小,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也就随口问道:“都像我一样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那书生没料到她会听到,被她这么一问,立刻乱了手脚,在桌上翻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你是在找这个吗?”见他又发神经,穆倾心一头雾水地摇着头,随手拣起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信封将信塞了进去。那书生这才停止了找信封的动作,满脸汗颜地干笑着,帮她用蜡封了信封,见到信封上空空如也,忙提醒道:“你还没有写信封!”
“不必了!”穆倾心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信,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若是写了信封,只怕你会有麻烦!”穆倾心有一个习惯,若是找了信任的人帮自己送信,便不写信封,反之则会写,穆家人都知道这个习惯,早就商量好了,把它当成了一种她遭遇危险时的暗号;加上这书生终日与字为伴,要是真写上‘龙轩陌亲启’,难保他不会看出其中端倪,思前想后,还是不写为妙。
那书生只以为她是不想泄露身份,默默点了点头,站起来与她作别:“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给你送信去!”
“什么?”穆倾心吓了一跳,指着他的摊位道:“你现在就去,那你这些字画怎么办?”
别是指望她帮着照看吧?
“你不是说这封信很重要吗?我这些字画不值钱,便是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偷,你有急事便去忙你的,我保证,一定帮你把信送到!”那书生说完这些话,人已经走开了,只留下穆倾心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发呆……古人还真是奇怪,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就真的能不求回报,不顾一切地帮人做事,她自问做不到,所以,对这种人,更是平添了一份敬意。
看着面前这个死气沉沉的书画摊子,穆倾心长舒一口气,找了一卷白画卷,提笔写了两行字,盖住了代写书信的牌子,又将桌子收拾了一番,给那书生留了一封短信,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