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个人,就那样死在了她的面前,何其惨烈?何其残暴?
无双在清点战场后报出这个数字,让穆倾心下意识地颤了颤,一阵凉风袭来,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觉得不寒而栗,正好莫清云牵了马过来,径自从囊中取出一件大红斗篷递给她,她没有接。无忧看看她又看看莫清云,将斗篷接过来给她披上:“凤凰姐姐,你气色不不大好,天色渐晚,莫要着凉了!”言罢替她拢了拢披风,又道:“莫大哥不是外人,你实在不必见外!”
“你们……是旧识?”穆倾心打量着无双和莫清云脸上皆是淡漠的神色,又联想到方才莫清云不大愿意上前帮忙,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互相认识,又或者,江湖上的人情本就如此淡薄,是她不知情罢了。
无忧落落大方地笑道:“莫大哥是我大师兄的结拜兄弟,算起来,我们是自己人!”
她大师兄无念原来就是莫清云口中的义兄,穆倾心茫然地点了点头,听到无双问莫清云:“你受伤了?”
莫清云瞟了他一眼,点了个头:“轻伤而已,死不了人!”
无双没有追问,只是自怀里取出一个碧色小瓷瓶儿来递给他:“每日服一粒,对你的伤有好处!”
莫清云嗯了一声,接过小瓶子起开瓶塞服了粒药丸,这才将剩下的塞进怀里,两人再没有说话,无双离开去找马,莫清云找了个地方坐下调息。
这就完了?穆倾心有些发蒙,俩人之间,竟一句多余的客气话都没有,没有寒暄,也不互相道一声谢什么的,简直将她两世人对于礼貌的认知全部都颠覆了,原来江湖,是这么个干脆的地方!不过,原来他们之间的交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淡漠,原来,淡漠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性情。
十多分钟后,穆倾心坐在无忧的马背上,还在琢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小白龙腹上中了一箭,逃跑时又扭伤了右前蹄驮不了人,她便被无忧热情无比的送上了自己的马背,只是她不明白,按照一贯的路数,无忧该是把马借给她然后去跟无双共骑,可现在怎么是和她坐在同一匹马上,而且还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的?看得出来,无双很不满意无忧的这个安排,可天地良心,她穆倾心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小鸟依人地窝在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生怀里,显得她多没用似的不说,还憋得慌,憋得慌不说,还吵得慌,这也就算了,三人竟合起伙来,对于她执意带着受伤的小白龙一道上路的决定统一投了反对票。结果,是莫清云拗不过她的坚持,万般无奈地牵了小白龙的缰绳一路同行。
得知穆倾心认识莫清云,无忧自然是一阵大惊小怪,待盘问过莫清云两人相识的过程,对穆倾心的倾慕之情便又增添了几分,卯起劲儿来将她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穆倾心的心,却依然沉在方才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中,除了继续上路前说了两句坚持要带上小白龙的话,一直都没有再表示什么,即便是近在咫尺的扰攘声,也没能让她回神。
“凤凰姐姐,你怎么了吗?”无忧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见她没有回答,又晃了晃她的胳膊:“凤凰姐姐,你可是方才吓到了!”
“什么?”穆倾心这才回神,微微转了下头,神色有些茫然
“凤凰姐姐,我问你……”
“方才那些人,全部都死有余辜,且他们身上都有绿头牌,便是我们杀了他们,也与朝廷并无冲突!”莫清云说着话时神色肃然,眼中却隐隐含着担心,穆倾心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天色已暗,莫清云借着日落之后天黑之前的一点微弱光线,深邃的目光看进她冰雪般的冷眸,原本,他不知道她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但他亟欲知道,她对他是怎么看的,但这一眼,终于让他明白,自己在她的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突然间,他就有些羞愧起来,羞愧与她相比,他是那样一个阴暗血腥的人,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他却是在遇到她之后,才开始琢磨起生死的问题。
几天前,她如一道微光照进他绝望而冰冷的生命尽头,那时候他在想,她为什么要救他。那之后他在想,她看上去为何总是那么的明亮,他觉得她像是被上天偏爱一般,总是被一团光晕笼罩着。她像漆黑夜晚中的启明星,黎明时的曙光,晚间最后一抹夕阳,绝望时的希望……总之,他觉得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来诠释她的好,虽然,她有时候是那样的蛮横而且刁钻。
那时候,她明明那么虚弱,又那么害怕。
他料想她是怕黑的,不然不会一个人生那么大一堆火。他料想她是怕他的,不然不会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不会连说句话都那么小心翼翼的,不会一见了血便浑身发抖;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眼中胆小怕事的女子,竟提出要帮他瞧伤,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为了给他止疼,她让她喝烈酒,又让他咬一截木头在嘴里,这是以往他打死都不会做的事,第一件事是不敢做,第二件事是不屑做。
自小父亲就不让他沾酒,说是本门的武功太过刚烈,若是饮酒,两烈相冲,便更不容易凝神调息,再者酒会令人丧失心智,稍不注意,变出惹出大乱子来。十二岁那年,他不过在肃誉山庄庄主的寿宴上误饮了半杯,回去便被打个半死,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沾过酒杯。如今他虽已长大成人,但当日那般酷刑却依旧历历在目,是以即便今日他有了极强自制力,也从没想过要酣畅淋漓的饮一场,倒是父亲,全然忘了彼时对他的教诲,偶尔竟会邀他小酌一番,每每都会被他拒绝。
当日她递给她酒囊时,他不过抱了男子汉大丈夫死前总该尝尝酩酊大醉的滋味想法,却不想,那一通烈酒灌下来,不仅解了他对死亡的恐惧,还浇灭了他所有的不甘与怨恨,他在想,死前还能有一个人为救他而忙前忙后,倒称得上人生一件幸事。至于后来,她缝伤口时果真没那么疼了,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至于那条雪白丝帕包裹着的烂木头,在那样的场景下,很容易便让他想起了母亲。不是母亲的音容笑貌,更不是母亲的温柔呵护,那些从来都是他的妄想,抑或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他想起来的,是母亲说得最多的那句话:“这点疼痛算什么?疼痛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后面跟着的,往往是他身为铁血楼未来的楼主,肩上扛的责任是如何如何重大云云,他有些记不清了,但那句疼痛得多自然就习惯了,他从来没有忘过,或者说,母亲没有给他忘记的机会。
那句话,从四岁到十四岁,他听了整整十年,后来没有再听到,是因为从十四岁开始,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喊疼了,或许正如母亲说的那样,他习惯了疼痛,又或者,他心里知道,便是再疼,也没有人会在乎,也只能自己忍着,尽快学会习惯。
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是,当他把包着丝帕的木头含进嘴里时,他脑中唯一的念头不是重温那记忆中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母亲的怀抱,而是,别把人家的丝帕咬破了。
还好,那条丝帕到底没破。
那个勇敢得有点傻的女子,似乎把他从他原本一眼见底的人生路上,拖上了一条歧路,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莫清云陷入沉思,耳旁传来无双隔了两人一马的冷笑声:“那七个跳梁小丑,此次可算下了血本,得了这么个结果,想来,定能过上一个心旷神怡的寿辰!”
心旷神怡四个字,听得穆倾心一阵恶寒,下意识地便瞟了眼无双,该是多么恶毒的一张嘴,才能说出这恶毒的一番话,她见过的毒舌之中,他算得上一个尖子,还是尖子中的翘楚。
莫清云早知他的性子如此,没有说话,只是瞥了眼穆倾心,琢磨着她听到那话之后会作何感想。
无忧自打方才穆倾心于莫清云说了那话便一直恹恹地,不时瞟一眼右后侧的莫清云,在瞄一眼左前方的无双,目光最后落在与她挨着的穆倾心,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脸上的伤口上。
半晌,她淡淡接口道:“早知道,我该早一些与凤凰姐姐共乘一骑的,那些土匪死不足惜,但凤凰姐姐的脸却……”
话没说完,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仿佛记得,无双刚报完土匪人数,她便为此事哭了一场,怎么又想起了这一茬?穆倾心觉得,无忧这口气叹得与她的性情兼名字十分不合,便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有心宽慰她,还不等开口,莫清云便已插嘴自责道:“倘若我在客栈时便现身,事情也不会如此!”
如此,便只能一道宽慰了,穆倾心悄悄吐出一口闷气,道:“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伤,我回去之后……托太医院的太医瞧瞧,治得好便治,治不好,留着唬人也不错!”
本想开个玩笑逗他们一逗,却恍然发现无忧的眼中染了水汽,莫清云的眼光又沉了几分,好在她临时起意将找太医换成了个托字,不然,无双目光凛然的程度,会比现在翻上好几番吧?穆倾心这时候才发现,他们这些江湖中人,和她这些住在京城的人,笑点不太一样。
好在有那聊胜于无的异能,不然仅凭天边那惨淡零落的星子,要看清他们的神情还真不大容易。
无忧憋了半天,早已是泫然欲泣,嗓音里含含糊糊的哭嚷道:“凤,凤凰姐姐,你脸上的伤口太深,怕是治不好了,便是集我爹娘,我师父师娘四人之力,用最好的药材,也要留上一条淡疤,来一百个太医也不管用,华佗在世也不管用,大罗神仙也不管用……呜呜呜呜……”
穆倾心听得心头拔凉拔凉的,心道不管用你也别说出来啊,说一次不管用还说第二次第三次,她要是个视容貌如性命的,早从马背上跃下,一头栽死了。想到她这样也是对自己毁容一事感同身受,心里难受所至,她没有办法,只得嘴角抽筋地哄着,劝着:“淡疤就淡疤吧,你想想,倘若我这平淡无奇的脸上多出一条粉色的小虫子来,多么的生动,多么的活泼啊!”
话一说完,穆倾心自己先抖了一抖,觉得自己说话是多么的恶心,多么的令人头皮发麻啊。
耳朵旁边无忧的哭声更大了,无双和莫清云似乎都无语地瞥了她一眼,穆倾心朝天翻了个白眼,她这是招谁惹谁了?不过是觉得清辉能将她医好,所以才没那么担心罢了,话说回来,便是医不好,她也不会觉得怎么样,顶多以后少照镜子,吃饭之前尽量不照镜子,多大点儿事啊?还好她本来就很少照镜子。
“呜呜呜……是我连累你了,如果不是我坚持与你同行,你就不会被人射伤了……”无忧哭到这里竟有些上不来气,无双退到边儿上来给她顺气时,眼中是满满的无可奈何与心疼。穆倾心感觉自己的心一揪一揪地难受,拍着她的膝头轻声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们虽有心为难那宋至骥,但毕竟没照上面,也没动上手。他们应该是知道宋至骥落得那般下场跟我有直接关系,所以来杀我的,当然,杀我也用不了你们多人。所以我想,七侠岭的人知道你们是谁,想是看不惯你们在他们的地盘上横行,又知道我与你们一同上路,所以派这么多人来,一方面想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一方面顺便杀了我为那宋至骥报仇的吧!”
此时无忧早已收了眼泪听她在分析,无双便也收回了自己手道:“你这样说,似乎有几分道理。只不过,他们应该不会将眼线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是这么断定,宋至骥与你有过节的呢?”
“前面有追魂宗的分舵!”莫清云看了眼穆倾心,目光中隐含忧虑:“我听大哥提起过,七侠岭的人,似乎与追魂宗有点交情,是以每次官府上来剿匪,他们总能收到消息,提前避走!”
“原来是这样!”果然,穆倾心蹙了眉,轻声问道:“这七侠岭大概有多少土匪?”
“不到三百!”知晓她心里又想起了她引以为尊的律法和官府,莫清云不免苦笑,只是这苦笑,却没被眼见的穆倾心瞧见,她心里,担心的另外一回事:“他们一下子折损了四分之一的实力,会不会恼羞成怒,跑来找我们晦气?”
“说不准!”莫清云默了默,看了她一眼道:“好在为了商旅们来往方便,也为了方便拯济被土匪拦截追杀的百姓,前方重镇的城门,日夜都是大开的!”
“如此说来,城中的官兵倒还算尽职!”穆倾心叹了一声,仍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赶路,他们应该不会追到城里,早些进城心里也踏实!”
混沌的夜色中,同时响起两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也好!”
穆倾心笑笑,拍了拍无忧的手背。
“凤凰姐姐,你坐稳了!”
无忧清啸一声,扬鞭策马,莫清云与无双二人,则始终保持着左前右后的队形保护着两个女子。
不多时,四人便进了城,只是因为无忧等人身上皆配有绿头牌,又各个浑身是血,在城门口难免有些阻碍,守城的小队长唯有在面对穆倾心时神色方缓和一些,只是同她说话时,明里暗里却担了几分害怕她是被人挟持了的闲心。这也难怪她,四个人便又三个亡命之徒,仅剩的一个良民还面无人色,形容憔悴,很难让人不忘那方面想。
让穆倾心惊奇的是,无忧等人身上虽然血痕斑斑,却没一个受了伤的,连轻伤都没有受。她在感叹自己火背的同时,亦有些汗颜,自己竟然到此事才想起这么严重的问题,也太没良心过头了。
在她的极力证明下,守城官兵这才勉为其难相信莫清云等人身上额血衣是与土匪搏斗的结果,而不是屠戮百姓的结果,到最后,四人得以灰头土脸进城,但除了穆倾心,其他三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铁青。大抵没有她在中间横着,这三人又要展开架势大战一场了吧?
找了间据说是江湖中人开的客栈,无忧一进门便冲着店中喊道:“老板,我们要三间上房!”
“三间?”穆倾心挑眉看她,这里有四个人她没觉着么?还是说……想到另一个可能,她又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目光不断在无双与无忧二人之间闪烁流连。
知道他们是一对,但没想到江湖中的风气竟如此旷达,他二人,竟,竟已发展到了那种地步了么?他俩,应该还没有成亲吧,不然,无忧不会只介绍无双是她师兄,穆倾心有些发懵,这个江湖,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