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须动怒?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罗夫陵瞧着她恼火的模样,眼中竟染了丝得色,转瞬即化为寒凉,瞥了眼远处的山泉,不紧不慢地道:“如今这世道,朝堂上难道还有清流?呵呵……即便你以为没有,你身边那些食民脂民膏,打着为民请命的幌子自欺欺人、藏污纳垢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吧?”
顿了顿,见她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便由了性子再接再厉道:“你的父兄夫君,你自然觉得他们是好的,可难保他们就没做过祸国殃民的勾当,亦或者,容我大胆揣测,你其实早知他们皆是些弄虚作假的贪腐之辈,此刻做出此番形容,不过是因着心虚?”
穆倾心刚刚没有反驳,不是因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与他进行口舌之争。此刻见他越说越来劲,不由动了肝火,再一想在朝廷中供了职的父亲并三位兄长,平日里他们那样的赤胆忠心和劳心劳力被人全盘否决了不说,还被扔在垃圾堆里狠狠踩了两脚,立时便有些替他们不值。尤其是她爹穆正,那样板正耿介的一个官,为民呕心沥血,为君殚精竭虑,怎么就成了弄虚作假的贪腐之辈了?
越想越觉得难过,她握紧了拳头拼命忍了又忍,总算忍住了动手和骂娘的冲动,只一字一句认真且严肃地道:“把你刚刚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都给我咽回去!”
罗夫陵被她拼命忍着的样子逗得发笑,又觉得她说的话十分可笑,是以这一笑便停不下来了,只笑得她目眦欲裂才甚是无趣的止了笑意,瞥了眼被她咬得发白的下唇,淡淡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穆倾心被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激得火冒三丈,腾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顿狂吼过后,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下胸中怒意,眉毛早已皱成了个死结,“我大哥自小便德才兼备,卓尔不群。十二岁入太学,十六岁被先帝亲封为太子少保,官居从三品,本该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却生生被我爹发到京兆尹衙门做了个九品文书,时至今日,已过了近十年的光景,也只不过做到了从四品的位子上;我二哥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原是堂堂正正考的殿试一甲,也是因为我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再贬低他的文章,至令他错失状元身份成了榜眼,到如今仍不受朝廷重用;
我三哥刚直耿介又肯勤操苦练,当年不过从军数月便立下了一个奇功,还是我爹,辗转将他弄去做了一年的守城卒,到今天还在被那些世家子弟笑话。还有我四哥,明明才高八斗,聪明绝顶,我爹却不许他涉足官场,说是怕引人忌惮。至于我爹本人,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这么多年我亲眼见他不知婉拒了多少封赏,退回过多少次厚礼。他领着我三个哥哥,一心为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稍微有些良知的人,都会看到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且为之动容的。”义正言辞地叙了半晌,她停了停,冷冷地同他载满了怀疑的目光对视着,四目相对,她眸色之中一派镇定,却无端令他感到心虚。须臾,她语气愈发冷冽地又道:“我不管你怎么看待如今的朝堂和官员,我至亲之人,却是断不能允你妄加非议的。”
看着她冷若冰霜的怒容,他十分坦白地道:“若说世上真有令尊真样的人,我却是不信的!”想了想,又问她,“那么,你的夫君呢?”
这个问题,却着实将她问住了。总不能告诉他,她的夫君每日批阅奏折到三更半夜,那他不是轻易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左思右想,她干脆不予回答。冷静下来再一想,她觉得刚刚发那一通火发得实在很没有必要,便有些懊恼地认真回忆起了自己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罗夫陵见她脸上的怒色瞬时间消失不见,且拧眉在细细思索着什么,只以为自己是猜到了点子上,便又问了一遍,“你不回答,是不是因为……”
话到一半,被已然恢复了清明的穆倾心拦下话头,“我不回答,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回答。严格来说你根本不受朝廷管制,朝堂之上是不是有清流,我家里人是不是好人,也完全没有必要同你解释,不是吗?”
严格来说,穆倾心很少动真火,她向来觉得发脾气是件很没有格调的事,所以她即便偶尔真正生气,要么直接动手,要么反唇相讥,要么干脆置之不理。像刚刚那样连篇累牍的同人争辩解释,她素来不屑,也很有些后悔。若非罗夫陵言语间一再辱及她的家人,她想,她应该也不会那样失态。
“……”罗夫陵一时语塞,她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倒教他很有些不习惯。不习惯的同时,又反复捉摸了下她方才翻出来的家史,觉得不像是在说谎,仔细一想,觉得以自己对朝堂对官场的方寸了解,实在不该那样去批评她的家人,或许,她口中说的都是事实,或许,世上真有那样的好官。
而导致他自我反省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在穆倾心起身之后,他眼风里瞟见她方才坐的地方,她先前拔出来的乱草被拼成了六个略显凌乱的字,隐隐能辨认得出来她拼的是‘莫清云王八蛋’这六个字。
似乎,她先前骂的,并不是他。
反省过后,他自然没了先前的底气,只微红着脸,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你有四位兄长?”
她当然不止四位兄长,所以便只轻轻‘嗯’了一声,没同他解释自己其实有六个哥哥。
见她闷闷的,他又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她语气冷然,“信不信由你。”
他静默了片刻,再问,“那,依你所言,你几位兄长,岂不是被你父亲带累得十分苦闷?”
“我觉得,最苦的,其实是我爹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