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孟和伦的冥寿是八月十五,正好在中秋节这天。
孟夫人生怕女儿的腿上留下残疾,特意吩咐老管家成叔,提前从从庵堂里借了两架滑竿。
八月十五这天一早,天色还蒙蒙亮的时候,母女两个便早早的起身,在家人仆妇的簇拥下,坐上滑竿,前往墓地。
廖青衣坐在滑竿上,回头看了一眼抬着各式祭品的家丁们,张了张嘴,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习惯了人人平等,一时半会的,还适应不了这种特权阶级。可是,她的腿还不能攀爬陡峭的山路。
祭品备办了许多,一口猪,一腔羊,还有各种鸡鸭鱼肉以及孟家人生前爱吃的菜品,外加两坛子上好的烧酒。
出乎意料的是,墓地上,居然有一对年轻男女,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看样子是徒步攀上来的,鬓发凌乱,裤腿和裙角上还残留着露水和泥土。
两个人显然也是来祭拜的,坟头上,供放着点心果品,以及一堆没烧完的黄纸冥币等物。见到他们这一群人,两个人急忙站起身,神态略有些无措。
孟家满门皆被抄斩,因此,见有人来祭拜,孟夫人颇感意外,她神色复杂的上下打量着他们,迟疑着问道:“你们是……”
那个女子犹豫着上前一步,还未张口,眼圈先红了,颤抖着叫了一声:“大嫂!”
廖青衣也跟着从滑竿上下来,隔着帷帽,打量着这对男女。
明月一直紧随在廖青衣身边,喘息着,拧起眉头思索了半晌,低声对廖青衣道:“要是奴婢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咱家的二姑奶奶和姑老爷!”
她的二姑?
廖青衣迅速的翻检了一下原主的记忆。
这位二姑奶奶,是一个丫头生的。
据说,那丫头叫金枝,原是负责书房院子外洒扫工作的粗使丫头,趁着廖老爷子醉酒爬了床。等廖老太太知道时,她已经怀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衣服都遮不住了。
听桑嬷嬷说,廖老太太本来想使唤人牙子远远的卖掉,人不知鬼不觉。可当大夫诊断出她怀的只是个女孩儿之后,思虑再三,才留她一命。可到底余怒未消,便远远的打发到庄子上,由她自生自灭。
廖二姑就是在庄子上出生且长大的,自始至终,只偶尔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被接回来住几天,跟老宅的人几乎格格不入,相互间见了面,也仅限于打声招呼而已。
“你是凤琴?”孟夫人终于想起来了,叫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男子:“你是平河?”
男子点了点头:“姐姐!”
孟夫人恍惚想起孟平河这个人,是孟家的偏房远支,从小没了父亲,只跟寡母在孟家的庄子上长大。
后来,靠着自己的勤奋上进,考中了进士,只是名字太靠后,他的母亲便几次三番求了孟和伦,求他给儿子安排个差事。可是,孟和伦为人方正迂腐,深恨这种裙带关系,不但不肯相帮,还将他母子赶了出去。
孟夫人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心里便有些疑惑。照理说,这位远房弟弟,该深恨她的父亲才对,怎么会来祭拜?
要知道,孟家在原籍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人口逾千,就是京城内,也有不少孟家族中子弟,平日里见了老父恭恭敬敬,唯他的马首是瞻。
可自从孟和伦出事后,那些人都躲远远的,生怕受到牵连。
“姐姐……”孟平河收起面上的悲戚,朝走过来的孟夫人微微一躬身:“我刚刚从外地回到京城……”
这才是患难之处见真情,孟夫人想起老父以及惨死的家人,心如刀绞,她颤抖着,半天才点头,语无伦次的:“嗯嗯……你大伯父他……”一句话未完,泪如雨下。
此时,家人们在廖成的指派下,已经将祭品摆放完毕。
孟平河回身看着眼前高矮不同的一个个土包,也落下了泪水,半晌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齐柏堂那老贼,早晚会不得善终……”
孟夫人连连点头,半晌,才问道:“平河,你这是……”
孟氏族中的子弟,也有不少的人才,分布在大锦各地,只是官职都不高。自从老父亲孟和伦获罪后,大多受到牵连,或被抄家流放,或被掳去官职,赋闲在家。
所以,由不得孟夫人有此一问。
“我……”孟平河本待不说,可见到孟夫人的神色,想了想,便故作轻松的道:“只不过一个八品县丞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八品县丞也是人家孤儿寡母费了许多心思谋划来的吧?
孟夫人长叹一声,本想劝慰几句,可又无话可说,想了想,道:“只要人活着就好……”转过身,指着廖青衣道:“这是小女青衣,这是你……舅舅……”
说到舅舅两个字,孟夫人又想起了自己嫡亲的兄弟,那眼泪立刻又流了下来。
“舅舅!”廖青衣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然后,又回身冲着廖二姑俯下身去。
廖二姑显然没受过这种待遇,略有些手足无措,急忙上前一把将廖青衣拉了起来:“莫要如此,我们……我们只是来祭拜一下老爷子,尽一份心意而已!”
“就让青衣替我拜一拜吧!”孟夫人注视着坟头,神色苍凉。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坟头上长了一层细碎的青草,含珠带露,在晨风中摇曳着。
“姑姑!”廖青衣伸手摘掉帷帽,大大方方的冲廖二姑微笑着。
“你你……”廖二姑看着廖青衣的光头,张大了嘴巴,愣怔了一下,喃喃着:“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天啊……”说着,捂着嘴巴,无声的哭泣起来。
“齐柏堂老贼!齐家……欺人太甚!”孟平河一拳砸在树上,紧紧的咬着后槽牙,不多的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句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邪的语气把寂静的坟场以及偌大的山谷都渲染得异常凝重。
……
接下来,就是亢长的祭奠仪式。
廖青衣虽然继承了原宿主的一部分记忆,可古人讲究的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加上那位外祖父严守圣人之训,连自己的儿孙也是亲近不足,严厉有余。所以,她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只是,到底血缘亲人,廖青衣只好按照桑嬷嬷的指点,跪在地上,象征性的挤几滴眼泪,然后就不停的磕头。
回到蟠香庵的时候,天已过午。
廖青衣安抚了一番孟夫人,看着她入睡,才回到小跨院。
刚走到院子外,就见老丫迎了上来,急火火的道:“小姐,您可回来了。春早姐姐一早就来了,急着见您——都等了老半天了!”
折腾了一上午,廖青衣真有些累了,伤腿也隐隐作痛,在明月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问道:“她说了有什么事没有?”
老丫刚要回答,春早已经从院子里跑了过来,见了廖青衣,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一头扑过来,跪在她的脚下,嘴一咧,失声痛哭:“三小姐啊……奴婢终于见到您了,您快救救大小姐吧……”
廖青衣心里一跳,急忙问道:“大姐怎么了?”
“小姐她被赵家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