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光转,悬灯结彩,大街小巷灯火璀璨疑似星落,这夜正是凡世的元月十五上元灯节。便连鲜少步上街头的闺中美人、娇宠千金这一日也呼朋唤友,穿行闹市,在那灯火阑珊处四顾寻着心上属意的男子。只见香车宝马在青屿镇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街摊闹市尽皆布上彩灯,吊起灯谜,其间人潮人海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男女老少面上尽皆洋溢着喜色,唯独仟君挤在人群中寸步难行,叫苦不迭。
她本性好玩喜动,这一时却全无赏灯的兴致,初时离开龙宫之前,烟芜给她顶戴上的朱红纱帽在人群拥塞间被勾破了好大一个窟窿,发顶的血玛瑙长簪歪斜在一边摇摇欲坠,便连那佩在腰间的一对沁白纹玉也不知给哪一处的小贼顺手摸走。
仟君狼狈不堪地护着脑袋只一心想逆流穿过闹市,恨不能捏起轻诀踩着一众人群的脑瓜儿飞身而过。偏她师姐为她此趟出门儿图个行走便利,专给仟君做了一身男儿打扮,一袭红烟轻纱袍将她衬得玉面堂堂,好不俊美。一路引得观灯的小姐们心生爱慕,眼波暗动。更不时有人遣自家童仆挤上前来问仟君身家姓氏。仟君在人山堆堆里进退不得,只惊奇那些仆从竟能个个挤到自己跟前。
她揪着个年少仆从,连声问他挽香阁怎么走。那少年郎方才听清,不由两眼发直愕然道:“挽香阁就在近旁,公子且往东面直行,百步开外就可见得。”
边上其余几个前来堵问的家童听得挽香阁三个字,一时皆是目瞪口呆,再不来缠仟君。
她虽是不解,却松了一口气,碎步往东面且挤且行。
此番东海龙王老儿令她独自初涉凡世,乃是为了辰州大旱一事。
辰州连旱两年,田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此旱却非辰州当地获罪上苍,本只令地方水君略略拨云撒雨,旱情即得缓解。然则只降下雨水却是治标不能治本,因这旱灾生发特别,乃是一旱魃作祟,在辰州千余里内饮江竭湖,涂炭生灵。
若论起来,这旱魃四处为虐也在因果之中。
数十年前,它由一千年飞僵方才修得魃态,却因缘巧合下对辰州地方水君一见倾心,故而化作女子之态与水君日日相处,两人情投意合。那一时旱魃虽是每每饥渴难耐想取江河之水,却又畏惧被心尖上的男子道破真身,便只隐忍不发,并不曾为祸人间。然而天界却循规降下灭天诛妖剑,欲斩杀辰州旱魃。未曾想,水君既知它真身,心中犹自不忍,最终为旱魃所化的女子挡下诛妖剑,就此失却仙位,遁入因果轮回。而那旱魃受了重创逃入广袤树海中藏匿数十年杳无音信,直到两年前才重又回到辰州,造乱作害。
那辰州水君虽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官小仙,却也是龙王敖广的司下同僚,龙王卜得他正托生于滨海小镇青屿陈家,便令仟君前去寻他。此趟仟君凡间公干,所为的正是将那昔日水君领去辰州,助他亲手破妖灭魔,手刃旱魃,既是为地方解困脱灾,也就此因果了却,功过相抵,以期归位重获水君仙籍。
初时仟君在龙王面前领命下殿来,一众师兄皆笑她初涉凡间就得了个千里孽缘一线牵的苦活计。仟君心中自也是惴惴不安,想那水君前生既能自舍仙籍,毅然为爱侣挡下灭天诛妖利剑,今生即便前尘皆忘,却也未必肯亲手了结旱魃。
她十师兄袖涟在房中珍藏了数箱人间戏本与绘册,早年尽被仟君拿来打发时光,一一翻得透烂。其间也少不得妖仙相恋的苦情戏码,然则故事里的****每每纵横三生三世,即便入了轮回也不能忘却,爱与恨皆得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参照那些情节的承转启合之法,这辰州水君怕是即便再托生几次,也隐隐约约记着命里真爱,只怕她将那水君好不容易领到旱魃面前,一对爱侣久别重逢喜极而泣,临了又心领神会相顾一笑,两厢联手,那一时或正应了司阳神君那一卦命里大劫,做得刀下亡魂的却非旱魃而是仟君她了。
这一趟凡间公干虽是凶多吉少,仟君却也不好违抗师令,只得怀揣慷慨就义的惆怅下凡间去寻那昔日水君。
终是左突右撞给她挤出了赏灯的人群,不远处便见一座三层华阁金灯飞檐极是气派,上悬一块牌匾,龙飞凤舞正是挽香阁三个大字。仟君一路找人问来,得知所寻的青屿镇陈光文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少爷,平日最好饮酒作乐,夜里若想寻他便只得上挽香阁去。
眼见面前一个身姿修长的紫衣公子向挽香阁内悠然走了进去,仟君也未曾多想,将残破的纱帽摘下一手丢开,又将那血红玛瑙长簪重新在发顶插好,抬脚一跨门槛便跟着步入阁中。
仟君转入屏风内侧,只见大堂装点富丽,古玩字画琴棋一应俱全,却只单单立着她和那紫衣公子。抬首可见楼阁二三层雕花围槛,灯烛幽谧,帘帐轻掩,隐约有碎语欢笑声透出。仟君涉世未深,原以为这是一处寻常酒家,这时见内里毫无喧闹之意,不禁疑窦丛生。却见迎面飞步而来一位男子,身着白色花罗长衣,一纵乌发仅以素白柔缎收束成辫垂在脑后,长长发丝随那步态款款而轻颤摇曳,看着竟有几分女子的柔媚之色。
那白衣男子柔声细语问道:“两位公子可是一起的?”
身前的紫衣公子头也不回,只答道:“我是一人慕名独来,还望荐个好的,才不枉我今日兴致。”
“好说好说,”店主模样的白衣男子答应不迭,边往二楼连声招呼,喊下几个人来。
仟君从十师兄的绘册里便连春(和谐)宫(和谐)图也好生翻过几番,自是知道凡世有一处供男子有偿消遣女人,偷欢享乐的所在,当下便明白这挽香阁原是一处青楼。她面上倒也淡然,只是好奇那风月女子究竟生的如何倾城,便仰头往楼阁上望去。
却不想,这一望她竟惊觉,被白衣店主唤下来的,三五成群,尽皆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