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过后,馆陶公主已醉得不省人事,王娡吩咐宫人将她移至榻上,亲手为她盖好织锦棉被,又嘱托阿娇乖乖地看护母亲,就带着刘彘回宫了。她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馆陶公主那些惊涛骇浪般的言论,每说出一句,都连带提着她的脑袋啊,但她又无力制止这个醉酒后的女疯子。
刘彘随母亲回去之前,与阿娇约定明日一起玩。直到出了公主的殿门,他才“哇”地一口吐出来,呕得满眼泪水,王娡心疼地看着他,轻抚其背。
王娡刚走,馆陶公主一个咕噜翻坐起来,命宫人拿水给自己擦脸,陈娇无奈地看着母亲,她就知道母亲是装的,自己的母亲腹斗如酒坛,怎么可能才喝几盏就酩酊大嘴得说胡话呢。
摸着棉被,馆陶公主满意道:“她王娡还算有心。”
见阿娇瞪着自己,又道:“看我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丫头,别当我不知道,喝酒时他刘彘的眼珠子一直往你身上瞟,这小子对你有歪心思哩。王娡表面温顺,心里一定是有着不甘的,我便来考验考验他们母子,若她当真有凌云志,我刘嫖就帮他们一把;若是不够胆识,就让她儿子安生地去那胶东之地做个王吧!”
漪兰殿外,王娡携刘彘往殿里步履匆匆地赶回。刘彘此时方对母亲皱眉:“长公主真是胆大妄为,竟连皇太子都敢辱骂,若是给父皇知道,纵使是亲姐姐也不能饶恕的。”
王娡忧心忡忡,也觉得馆陶公主实在放纵。
刘彘又道:“母亲,儿子不中用,但这等人物实在不是可以攀附交托的,万一她哪日祸从口出,一个不小心惹火烧身,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王娡道:“事情都已经到这地步,突然冷脸难保她不记恨我们,更要给我们二人使绊子。上山容易下山难,当初选择结交这等人物,就该做好覆水难收的准备。如今之事已由不得你我。”她看着儿子,“再说,让你从此不与陈娇来往,你办得到吗?”
刘彘低头,不支声。
王娡更加明白了儿子的心事,也清楚自己应该走的方向。
次日晌午,王娡就亲自提着一罐鲜鳙鱼头汤,来到馆陶公主府上。
馆陶公主居然早已起床,巍然正坐于厅堂,全然不似昨晚醉酒的疯癫之态,语态中甚至透出一丝清冽,道:“等了一上午,我还当妹妹不来了呢。”
王娡一震,背后渗出些冷汗。这句话算是什么意思?昨天她们根本没有约好今天要见面,何况昨晚公主醉得不省人事。而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来?她们不过只共处过三次罢了。但她同时也明白,的确,今天她一定要来。
馆陶公主真是咄咄逼人得可怕又可憎。
王娡依旧是甜而恭顺的笑容:“昨日公主醉酒,妾十分担心,回殿后特意命宫人煲了鳙鱼头汤,肉质鲜美,雪白细嫩,不但可以醒酒,还能暖胃补虚。没想到公主天赐贵体,早早便醒来,还是妾考虑不周。”
馆陶公主的语气依然冰冷:“再周到不过了。”
王娡一味垂首,不知如何作答。
馆陶公主冷眼看她,长久不语。既是看她的态度,也是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昨晚她那样癫狂的语气,就是试探这位王夫人,试她究竟有没有与自己合作的勇气。如今她既然肯来并敢来,其心昭然若揭。既已选择了跟自己同路,那么她就必须明白,从今往后,她需全部听从自己,不得有悖!
时间在这份寂静中一分分过去,不知何时,馆陶公主才又恢复了昨日的笑容,道:“妹妹怎么不坐呢,站了那么久,你知道本公主醉酒到现在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忽视了妹妹,想必妹妹的心中不会生怨吧?”
虽然口中仍称“妹妹”,但自称却变回了“本公主”。
其实馆陶公主也是怕,经历了前一场是非,她怕王娡也如栗姬般渐生猖狂、守不住本分,反惹自己羞愤难当。她现在明白了,不论阿娇未来嫁与何人、婆家是谁,这些人,都必须要能够被她牢牢钳制住。
王娡只谦卑地答道:“妾早年出生于民间,站这一会儿并无不妥,只是这鱼汤冷了,有些可惜。”她仍不敢坐,一名宫人这才将她手中的鱼汤接过。
馆陶公主又笑了,摇头道:“可惜么?不可惜。若夫人今后能站准自己的位置,往后我们能吃到的,岂止这鱼汤。”一句话提醒了王娡的现有身份,又将她和自己的利益强制在同一条船上。
“妾早说过,公主对妾、对彘儿有恩,公主若是有何差遣,尽管对妾吩咐。公主愿携妾同羹而食,真是万幸不过的抬举。”
“算你识相,”馆陶公主冷哼一声,“话已至此,我们也不必虚与委蛇,便敞开了说罢。你那儿子——”
王娡心中一紧,莫非陈娇早就说漏了嘴,如今馆陶公主要拒绝?
“你那儿子……刘彘是如何与阿娇相识,又是怎样讨阿娇欢心,想必都是你这个当娘的教唆的吧。说点实在话,刘彘虽得他的父皇喜爱,但非嫡非长,要想攀亲恐怕资格还嫌嫩些啊。”
王娡心下黯然。这一直是她的心病,她的进宫时间比栗姬晚十年,之后也不是景帝最宠爱的姬妾,直到前几年才有了彘儿。彘儿两岁时,自己的母亲迫不及待将她的妹妹也送入宫,而妹妹竟然很快就为景帝添了三子,如今正获隆宠,又怀了一胎,连太后也圣心大悦……资历,她的各方面资历,在这汉宫里都是只能算平庸,若非在彘儿出生前她编造的那个梦境——“梦日入怀”,恐怕她至今只能在五姬中垫底,而彘儿也得不到他父皇的喜爱。
一切都是命中的巧合。当夜,景帝也做了梦:一头赤彘从云端直下降入宫中,有赤龙遮蔽殿阁门窗,又见神女捧日授王夫人,接着高祖显灵,谓曰:“王夫人生子,可名为彘。”次日,景帝就将这儿子取名为“彘”,从此视他为祥瑞之人。所幸刘彘从小的确耳聪目明,从侧面验证了其身“祥瑞”,若是像刘彭祖一般顽劣,这份“祥瑞”恐怕要大打折扣。
王娡想着这些,顾不得分辩馆陶公主对她的误会,也不用分辩,因为对方不会信。即使巧合真的存在,但这深宫之中,向来没有“巧合”,只有目的。
馆陶公主道:“你当我昨日说的那些真是昏话么?”
王娡反正不可能反驳她,无精打采地不置可否:“妾愚钝。”
“刘彘想娶阿娇,非诚心之至不可为之。”
王娡疑惑,这算是松口了吗?诚心之至,何谓诚心?是要多添聘礼还是要多番求亲?
馆陶公主叹了一口气:“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比不上你家那三位。女子为妇之后,幸福与否终究要看丈夫,若彘儿能好好善待她,我这颗心才能放下啊。”
王娡喜悦,道:“公主放心,阿娇如此妙人儿,妾与彘儿都不会让她受丝毫委屈。”
馆陶公主嗤笑道:“你说不会就不会?一旦栗姬登临后位,待皇上殡天,她若成了吕雉般的人物,你自身难保,彘儿更是前途未卜,我的女儿岂能安健?”她越说越激动,“且说我的妹妹,妧儿,原本好端端的绛侯公主,就因她的丈夫周胜之无能,遭国除,爵位落到他弟弟亚夫头上,没过几年她也殁了。这天下间,若是站得不高,岂能睡得安稳?”
王娡阖上眼:“谨遵公主教诲。”
馆陶公主又是恨恨道:“我有意帮扶你,你却一味跟我玩傻装愣,罢了罢了,当我好意赴流水,自多作情愿罢!”
王娡知道馆陶公主是要自己亲口主动去求她。实际上,她的那些言论也不无道理,正如自己前日所说,栗姬一旦成为皇后,后gōng之事定会如狂澜般难以预料,至于她和彘儿会不会比当年的戚夫人和赵王如意更惨……
意念百转间,她已伏拜在地,声泪俱下道:“求公主怜悯,救我们母子!”
馆陶公主终于满意了,虚扶一把。直到身边的宫人将王娡扶起,馆陶公主才满含关切道:“夫人真是折煞我也。既然夫人如此信我,我定救助夫人,只是,来日定勿相忘啊!”
王娡泪流满面,抬头咬牙道:“公主之恩德,妾与彘儿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