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匆忙赶往广明殿,方才嬷嬷那几欲落泪的神态和含糊不明的言辞瞬间让她急痛攻心,难道是妹妹出事了?
到了殿中,只见王皃姁面色红润地端坐于其上,她这才松了口气,迟疑一番,开口道:“妹妹?”
此时是阳气最盛的正午。就在嬷嬷去请王娡时,王皃姁于这潮热之间,突然觉得手脚都攒足了力气,竟与昨夜的奄奄一息完全不似。但这样,她的心却更加悲凉,想必,这便是坊间传言的回光返照吧……
她惨然一笑:“姐姐……”
“妹妹不怪我便好,”王娡一听,心下安慰了许多,“你我姐妹二人,相依相存这么多年,原就不该有那些怄气的事儿。”
王皃姁恍若未闻,只是无意识地依然念叨着“姐姐”,那语气从未觉到疑问,从疑问到轻笑。
王娡发觉了她的不对头,忙上前去:“妹妹,你怎么了?”
“妹妹?”王皃姁的眼神空洞而迷茫,“谁是你的妹妹?”
王娡急了,莫非王皃姁是病得不清醒了?正欲探其前额,却见她忽而大笑起来:“你连女儿都可抛,我早该知道,我这做妹妹的又能算什么。”氤氲的泪雾中,赫然射出一道仇恨,吓得王娡心惊。
又是一瞬间,这道凛然的恨意潜入眼底,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王皃姁轻声道:“嬷嬷,把宫人们都带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姐姐。”
嬷嬷忙低头答应。这姊妹二人入宫以来,从不见矛盾,王夫人这位做姐姐的一直对自家夫人照顾有佳,眼前这情景,一定又是夫人因婧儿公主一事,而和姐姐闹脾气呢。
殿中的宫婢皆已退去,唯独剩下王娡和王皃姁二人。
王娡不禁担忧:“妹妹,你究竟怎么了?”
“那补药,是您亲手送来的?”王皃姁面无表情。
“是啊,那都是馆陶长公主从长信宫中取来的良药,正对你产后之虚症。”王娡平静地答道。
“补得好,很好,这样就算被发现也只是无心之举,”王皃姁早已见惯她这副模样,从小到大,没有人能比她说谎时更镇定了。她含泪点着头,“王夫人,您究竟要装到什么时候?”
王娡的面色刹那间凝结。姁儿唤自己“姐姐”多年,如今,一声满载恨意的“王夫人”却将自己与她推离得那样远、那样陌生。再想到她方才那道如隼般尖利的眼神,究竟,她是从何时开始这般恨自己的?
王皃姁眼见王娡的神色不自然,更加认定她早已知情。她恨馆陶公主,恨深宫的残酷,更恨自己这变心的姐姐!
“您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策划的?从和馆陶公主结为姻亲,还是自打入宫便有这盘算?呵,为什么?”王皃姁痛入心扉,“我是您……在宫里唯一的亲人……”她似乎又想通了什么,颤声道,“不,是我太天真,从您离开金家选择来到宫中,我就该知道,亲情对您来说,不过是一个碍眼的路障……”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王娡想她大概是发了急病,“我去帮你宣太医令。”
“不!”王皃姁抓紧王娡的手,“您想逃开我,好撇清罪责是吗?您那样堂而皇之地将药送来,就是料准了我作为妹妹不会告发你吧……可是王夫人,您是我的姐姐,我死了,您难道不会寂寞吗……”她的眼神已疯狂而错乱,“姐姐,要死的话,我们就一起死……”
“妹妹!”王娡扶住她的双臂,想让她振作一些,“你是不是记恨姐姐曾打过你的一巴掌?如果是的话,姐姐我让你打回来,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好吗!”
“您为何如此狠心……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来宫里,为什么卖女求荣,为什么要杀我……”王皃姁呜呜地哭道,到最后已口齿不清。
“你问为什么,”王娡感到自己多年的隐忍,在对方撕裂的哭喊中,即将崩溃,“若不是为了你和母亲能吃穿不愁,我需要抛弃我那可怜的女儿来到宫里吗?这么多年,我不曾见过她一眼……我,又何尝不痛苦!”
她的疲惫无处释放,在王皃姁的问句中,几十年所受的压迫皆涌入眼帘。在民间时,因为贫苦而受欺负,来到宫中,因连生三女而倍受歧视。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来宫中,为什么受欺凌,为什么在应接不暇的时候还要照顾这个拖油瓶般的妹妹?为什么,她总是背负最深的那一个?
“你永远是最有苦衷的,你永远是人前的贤良的那位,可是,你藏有的祸心,只有你自己清楚!”王皃姁开始气喘,连声咳道。
“那么你呢?你永远是最弱小,最可怜的。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明明同枝而生,却要我去护着你!”王娡看着她潮红的脸,痛贯心膂,“世间何来公平,早知如此,我宁愿不生于人世,我宁愿不做这个姐姐!”
“所以,你才想让我死?”王皃姁怪异地放声长笑,“所以,才一下子送来那么多分量的补药……王娡,原来你真的一直视我为拖累,或许,我随你入宫,原本就是个错?”
“对,你根本不该入宫!”自己的好意,到头来只换到不被理解,甚至恶言相向。王娡的忍耐极限已经彻底被她击破,她已无法承受!“你为何要随我入宫?真的是想陪伴我?不!你只是过于依赖我而无法脱离,需要陪伴的是你而不是我!倘若你不来,如今我只会活得更加痛快、自如,可是你,生生地将这一切变得更糟!”
多少次的“皇上召王夫人侍寝”,她打扮良久,等到子夜,景帝都是去了王皃姁那儿……次日,自己还要尽姐姐的责任去听她抱怨,听她委屈地说不愿接宠……
她使尽全力,喝出了让自己后悔一生的气话:“对,我不止一次想咒妹妹你死——你该死!”
“我,我要去告诉皇上,”王皃姁认定她已如恶鬼,气喘连连,她吃力地想发出喊叫,“嬷嬷……”
王娡拦住她,紧捂住她的嘴:“你疯了!你夙日忧思,害自己体弱还不够,如今还要将我王氏一门都害死么!”
王皃姁的喉间囫囵,在王娡用力的拉扯间,突然感到心闷如遭重锤击打般,她预感到死期降临,面色灰白,极力地挣扎,然而越是想叫,王娡便捂得越紧,生怕她将人喊来。
渐渐地,王皃姁的身子不再动弹……
王娡依然捂着她口部,今日的妹妹实在反常,保不齐会对外人乱语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虽然她自问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但深宫人心叵测,任何口角都有可能引发一场灭顶的事端。
她感到妹妹的身子瘫软下来,松了一口气。毕竟,她阅历良多,一番暴怒后,在这身体间的力搏中,她的头脑逐渐清醒:“妹妹,方才是姐姐说话太重。但是,你是懂姐姐的……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好吗……”
她松开手,王皃姁却径直栽在纱绢地毯上。
“妹妹?”
眼前,王皃姁的双眸圆睁,一副极尽惊恐的表情,其面色已如死灰般。王娡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旋即也跌坐在地。
妹妹……死了?
难道,是被自己失手捂死的?
王娡已无感知,似乎她的四肢,连同整个躯壳都漂浮在旧时蠲的雨水中。
这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是自己真心要保护一辈子的妹妹!那句“你该死”,并非发自她的本意啊!
然而,妹妹终究是死了。
不知伏在地上多久,王娡终究恢复了意识。她沉默地站起,骨骼因长时间的静而发出咯吱的声响,她呆站许久,又扑到在地紧抱住妹妹尚有余温的躯体,嚎啕而哭。
殿外,嬷嬷因太过担忧而回来,听到门内隐约的哭声,长松了一口气。姊妹之间,就是这样了,哭出来,也就没事了吧。
夕阳渐落之际,王娡终于从缓缓殿中走出。她如往常一般的温婉状,对嬷嬷道:“我这妹妹,近来日子身子不好,脾性也不佳,麻烦嬷嬷了。”
嬷嬷受宠若惊,想这王夫人果真是心善之人,竟对自己区区一位老婢如此关怀!她感动道:“伺候夫人,都是老婢份内之事。”
“她哭了一阵,精神也乏了,已移至寝殿歇息。”王娡道,“让宫人们别进去打搅她。”
“是,夫人。”
王娡点了点头,往外走出。这位嬷嬷午刻来请自己时,分明是言辞含糊地说妹妹身子不妙,而以妹妹的状况,的确是有猝死的可能,只要不让她们知道妹妹是今日死的,以自己素日对妹妹的好,没有人会相信妹妹死于自己之手。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己,居然会杀了自己最亲的人。并在之后,还能这样冷血地掩饰?呵呵。
嬷嬷看着王娡那魂游般的步伐,想自己殿中的夫人真的是太小女儿之娇气了,总让她的姐姐般劳累。也亏这位王夫人的本心不变,一直对她的妹妹这样好。
王娡拖着步子,茫然地走远。
而另一条路上,栗姬正带着仆从,端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