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怎这么早便来找娡儿了?”日出之时,景帝刚换好装束,就见馆陶公主带着陈娇和刘彘言笑晏晏地走进来。
“向皇帝舅舅和王夫人问安。”陈娇乖巧地行礼。
王娡含笑相迎,内心深处却巴不得扒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皮。
“还不是怕皇弟的夫人伤心,想替您安抚她么,恰好遇见胶东王也一同过来,”馆陶公主掩口笑道,“‘娡儿’,好亲密的称呼呢。”
景帝被馆陶公主调笑得有些尴尬,但毕竟是一国之君,气场不可抹杀。他装作没听见,道:“早朝之前,正好可与皇姐一同进食。”
亲密吗?记得景帝唤自己的妹妹为“姁儿”时,她的确觉得这样的称呼十分亲密,甚至有些刺耳。但现在,她无动于衷了,因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爱称随时可变,唯有身份和地位,才难以撼动。
一日不登上后位、不将彘儿扶为太子,她就一日不能安。
分坐在食案旁,馆陶公主道:“近来宫里发生这么多事,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后gōng之纷扰所累。好在年关将至,待婧儿公主嫁去匈奴,外忧便可暂缓。”
“朕已决定,仍效法太祖,派宗室之女代为和亲。”景帝道。
“真的?”馆陶公主惊讶地笑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王夫人,您看,我就说了,皇上是不会让真公主嫁到那么远的边塞的。”
王娡听着她狡诈多变的言语,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只好用大笑来掩饰。
“说起朝中之事,这几日廷尉倒有一桩案件不得解。”景帝放下银箸,道,“民间一少年,因继母陈氏杀死其亲生父亲,而怒杀陈氏。若依汉律,此子杀母乃是大逆之罪,但此子为其父报仇,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朕也不知该如何判,”他见刘彘听得目不转睛,调笑道,“彘儿听得津津有味,可有何想法?”
刘彘突然被问到,愣了一下,见阿母不加阻止,便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馆陶公主忙夸赞起来:“彘儿年纪尚幼,却跟弱冠之子一般勤勉好学,更有怜悯苍生之纯善。皇上想必也听说了,他常让伴童韩嫣给那些穷苦的百姓们发放济贫之物呢,民间甚至有歌谣,曰‘苦饥寒,逐金丸’,夸的便是您膝下的这位十皇子。”
刘彘不好意思地和陈娇对视一眼。自从那日遇到瓜农后,他们便让韩嫣以金为丸,用弹弓将金珠射向贫苦人家。之后,他们就很少离宫了,倒没听说民间还流传起了这样的歌谣。
“这些不过是小善,不足挂齿,”刘彘谦虚道,“父皇让万民免于战争之苦,让流民安居衣食富足,才是真正的千秋伟业。”
景帝虽高兴,却故意板起面孔,道:“彘儿竟学会与大臣一般拍马,方才那子杀继母一案,可想出什么名堂?”
“彘儿说的全是发自肺腑!”刘彘急了,连父皇也不相信自己吗,“至于此案,虽说继母如母,但实不及母,不过是凭父之爱,而将其比作亲母罢了。陈氏无状,杀夫便是主动断绝了夫妻之情,如此,母恩亦绝矣。故彘儿认为,宜与杀人者同,不宜大逆论。”
景帝听了后,点头许可道:“确有道理,如此说来,该判弃市之刑。”
“彘儿妄言,一切全凭父皇定夺。”刘彘低头不敢承赞。
“皇帝舅舅真是爱民的好皇上,”陈娇见刘彘被认可,开心道,“阿娇也觉得这样判是最合理的,记得在《礼记》中,子夏问孔子,父母之仇该如何,孔子答‘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可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陈娇犹沉浸在感慨中,馆陶公主狠瞪了她一眼,向景帝道:“您的侄女儿惯爱胡言乱语,这都怪幼时,被她的父亲给惯坏了。”
王娡也十分不满,若是以前,她会觉得陈娇聪明。但现在正是她与馆陶公主共谋让刘彘当太子的时机,陈娇妄议朝政,若让景帝产生“牝鸡司晨”的警惕心,只会给彘儿添一丝阻力吧。
“《礼记》?”景帝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孔子……这可是儒学?”
“正是。”陈娇大方道,“不过,阿娇知道,太后外祖母和皇帝舅舅似乎都只喜欢黄老之学。”
“天下之学皆有利弊,择其善而从之。”景帝并不像自己的母后那样忠于某一治国之法,只是沿袭着先帝的国策罢了,“你方才转述的那番话,听起来虽不如黄老那般的心平气和,但亦有秩序。”
陈娇吐了吐舌头。
刘彘偷偷在食案下捏了一把陈娇的手心,以示安慰。他也觉得,阿娇姐姐说得很有道理。
“皇上快去宣室吧,时候不早了。”王娡忙对景帝敦促道。
“朕的皇儿和夫人,个个都心系我大汉黎民啊,”景帝哈哈大笑,反而十分高兴,“彘儿,你方才说的那些,朕若转告廷尉,他们必会赞叹朕的皇子聪颖早慧。”他越看这儿子越顺眼,越看越觉得可惜……
“谢父皇夸奖。”刘彘还是脸红了。
待景帝临朝,馆陶公主对王娡使了眼色,两人一同进了寝殿,留陈娇和刘彘在外殿玩耍。
“皇上近日对你十分看重,常在漪兰殿入寝。”
“是啊,”王娡想到此事,仍有些后怕,她从暴室回来时,接近子夜,而恰巧前些日子景帝因妹妹亡故之事而累积了许多奏折,昨夜将它们全部阅完也是子时之后,不然,他若见到她不在漪兰殿里,必会生疑,“没想到,这样都扳不倒栗姬,刘荣的太子之位,看似无可动摇啊。”
“你高估了皇上的耐心,”馆陶公主一副悠闲的姿态,“母后出面,他们娘俩才保全了下来。皇上厌恶栗氏到了极点,必会连累刘荣。如今,刘荣在皇上的心里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儿子了。”
“太后是您的亲生母亲,怎么,也不帮帮您呢……”
还能为什么,一是为了皇室脸面,二是刘荣也是他的亲孙子,三是谁当太子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心底向着自己的小儿子刘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馆陶公主心里想着,无所谓道:“无妨,此时栗氏母子正危如累卵,本公主已布置好新局,王夫人,您就等着看吧。”
王娡听她运筹帷幄的语气,疑惑地看着她。
宣室内,景帝与臣子将诸事议毕,正要退朝。
突然,大行令大呼仍有事要奏。景帝有些不快,有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众人的目光皆落到了大行令身上,只见他满脸严肃:“古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皇太子被立已有数月,今薄氏被废,而太子之母无号,宜立为皇后!”说罢便递上奏章。
身旁的臣子皆惊,他们都知道近日栗姬惹皇上恼火,却不知是何事。他们也有想过奏请景帝立后,以笼络这位太子之母,可没想到被大行令抢先一步。
感受着周围那喷火的嫉妒眼神,大行令沾沾自喜。昨夜,馆陶公主突然派人来找他,他听了好半天才明白,对方居然要他向景帝请立栗姬为皇后,说是皇上早有此意,只苦于无人上奏。她敬重自己的品格,所以让自己出这个风头。听了来客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行令恍然大悟,连连拱手拜谢馆陶公主的提点之恩。
他生怕别的大臣附和,抢了自己的这份功劳,催促道:“请皇上即刻下旨,封栗夫人为后,以使未央宫安定祥和!”
景帝大怒,将奏折砸至大行令的身上:“尔等敢妄言!来人,将这匹夫拖至天牢,立斩!”
身旁的臣子大惊,不知皇上为何如此愤怒,难道宫中传闻栗姬失宠是真的?他们噤若寒蝉,庆幸自己晚了这一步。望着被远远拖出的大行令,满是同情。
景帝怒气冲冲地散了朝。
回殿的路上,他才觉得此事有些不对。
大行令向来谨言慎行,不肯多说一句,今日却如此猖狂,定是受人挑唆!那么,会是谁呢。他有些后悔刚刚怒极而下的杀令,不然还能召来细问。他镇定下来,仔细想着,这道奏章对谁最有益?
栗姬!
景帝的胸中又升起腾腾的怒火,难道这贱妾早已私交大臣,暗中为她谋利?又或是,刘荣见母亲失宠,而煽动大臣立后?
想不到荣儿表面淳善,却已与大臣结党营私,朕还未死,他们就敢将手伸至朝堂之上!
真乃大逆不道,崩坏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