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蓝钰来到御剑山,秦风就每天巴巴地盼着月底,因为一到月底,那位蓝夫人就会上山来接蓝钰回家,秦风便可再见上她一面。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面,对他来说却像重大的节日一般。这一天,秦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却又异常安静,而且也不揍人了。他一边练功,一边和蓝钰一同朝山下张望,盼着蓝夫人出现。
当蓝夫人领蓝钰下山后,秦风的心立刻变得空落落的,神色怅惘地望着母子俩消失的地方,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次,蓝夫人又来接蓝钰回家,她弯下腰,悄悄在蓝钰耳边说了一句话,蓝钰点点头,跑到秦风跟前说:“秦师哥,你来我们家玩两天吧。”
蓝夫人微笑地看着秦风,等他回答。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温柔得秦风根本就无法拒绝,更何况,秦风本来就不想拒绝,于是,秦风便跟着蓝夫人和蓝钰一同回了家。
蓝家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华丽气派,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贵族的风范。门口坐着一个大约三四岁,头扎双髻的小姑娘,她原本拖着腮,等得都快睡着了,可一看到蓝钰,立刻欢喜地跑过来:“小哥哥,小哥哥。”接着,两个少年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另一个和秦风差不多大,他们俩见小妹妹和蓝钰亲热不已,都不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神色,可一转眼,兄弟几个又紧紧抱成一团。
进门后,一个四十多岁,端庄儒雅的中年人正坐在厅堂之中,那是蓝家的家主。他见了小儿子蓝钰,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面露喜色,而是沉着脸,一副很不快活的模样,可一看到蓝钰身上练武摔打出来的淤青,眼中又流露出疼惜的神色。
这时已经是傍晚,秦风被蓝钰兄弟几个拉进饭厅,几个青衣家仆早已经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众人围成一桌,开始吃晚饭,其间笑语盈盈,又有小女儿膝下承欢,一家人和乐融融。
晚上,秦风躺在光滑柔软的丝绸被单上,双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发呆,望着望着,一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滑下来。
三天后,蓝夫人又将秦风和蓝钰送上了山。
到了下个月底,蓝钰再次邀秦风去自己家时,秦风却怎么也不肯去了。蓝夫人摸了摸秦风的头,一双温柔的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看得出蓝夫人很喜欢他,也很想再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像她这种通情达理的女人,本来就不会强迫任何人干任何事。蓝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牵着蓝钰的手下山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消失,一行泪水又从秦风稚嫩的脸上滑落。
秦风不肯去蓝家,自然不是因为蓝家的人对他不好,恰恰相反,蓝家的人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到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本来就是蓝家的人,仿佛自己本来就拥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错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你想得抓心挠肝,终究也不是自己的。既然这样,又何必让自己沉溺在不切实际的美梦中呢?对秦风来说,只要每个月底能见蓝夫人一面,他就很满足了。
一晃过了三年,秦风再也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他每天懒洋洋地练功、学剑,唯一的期待,便是月底见蓝夫人一面,那是他的节日,是他最欢喜的日子,只是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是有一天,蓝夫人却不来了,秦风急得抓耳挠腮,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蓝钰:“蓝钰,你母亲怎么不来接你了?”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蓝钰撇撇嘴说,“再让母亲接送,会让师兄弟们笑话的。”
谁管你会不会被师兄弟笑话!秦风心里暗暗生气,你不让蓝夫人来接你,那我怎么办?我以后岂不是再也见不着她了?可这话他又不能明着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越憋心里越气,便一把抓起蓝钰的衣襟,将他拖到外面,拉开一个架势:“来来来,我们来打一架!”
一听要打架,蓝钰的眼中立刻泛起了光彩,上次和秦师哥打架,没能分出胜负,这次一定要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于是精神抖擞,做好迎战的准备。秦风却是心中恼火,只想暴揍蓝钰一顿出气,一个“猛虎下山”扑过来,倒把蓝钰吓得后退了一步。等秦风第二次扑上来时,蓝钰早做好了准备,只见他轻轻往上一窜,躲开秦风这一扑,接着一个落地劈掌,一掌刚好劈到秦风的面门上,秦风顿时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秦师哥,你没事吧?”蓝钰没想到秦风这么容易中招,立刻慌了神,过来查看秦风的伤势。
秦风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眼中泪水长流。
“抱,抱歉,秦师哥,是我下手太重了……”蓝钰从没见过秦风这幅模样,一时心慌意乱,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要不,要不你也劈我一掌吧,我不躲就是了。”说完真的站在那里,闭上眼睛,等着秦风来劈。
秦风懒得理他,站起来默默走开了。蓝钰睁开眼时,只看到秦风远去的背影,一个悲伤而落寞的背影。
没几天,秦风又恢复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来找蓝钰打架,这一次,蓝钰不敢下重手了,秦风却把眉一挑:“怎么?你小子才刚学了点皮毛功夫,就看不起师哥了?”于是秦风再一次自讨苦吃,被蓝钰横腿一扫,一张帅脸扑到地上,顿时鼻血直流。但不知为什么,秦风爬起来后,却很高兴,他一抹鼻血,学着师父的模样,笑眯眯地摸着蓝钰的头,说:“蓝钰啊,御剑派以后就靠你发扬光大了。”
“那你呢,秦师哥?”
“我要走了。”
“去哪?”蓝钰大吃一惊。
“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女侠,”秦风说出了一个最近在江湖中炙手可热的名字,“不仅年轻貌美,而且武功奇高,我要去会会她,说不定还能把她娶回家当老婆。”
“师哥,要是这女侠不愿意做你老婆,等我下山后,我来替你完成心愿。”蓝钰笑着说。
“你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就敢打那女侠的主意……”
师兄弟两个说说笑笑,和平时一样练功去了。
当天晚上,秦风就逃走了。这一次,他逃得出奇顺利,一路下山,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直到他离御剑山足有两三里地时,依然不见师父追来,这反而让他有些失落,但一想到外面的繁华世界正等着他,他便抬起头,扛着剑,坚定地朝前走去。不久,秦风果然见到了那位名动江湖的女侠,只是女侠很忙,没工夫理他,更不会做他的老婆。秦风一个人辗转漂泊,走遍大江南北,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浪子。
他仿佛一直在追寻什么,可又不知道自己追寻的到底是什么,他贪恋红尘中的热闹繁华,可在这红尘之中,他又觉得孤单寂寞,甚至比在御剑山上寂寞一万倍。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漆黑夜空中一对闪亮的星辰,那是蓝夫人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这个浪子的嘴边便会浮出一种温暖的笑容。这种笑容并不独特,很多人脸上都曾出现过这种笑容,只是当它出现在一个浪子嘴边时,那么浪子一定是想起了远方的慈母,或是家乡的情人。只要浪子的脸上还能现出这种笑容,那么,他就还有力气继续漂泊下去。
当蓝钰血洗暴雪山庄的消息传来时,秦风才知道蓝家已经惨遭灭门,就连那位温柔可亲,全然不会武功的蓝夫人也已惨遭毒手。那天晚上,秦风在一个破庙里喝了整整一夜酒,醉了几天几夜,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流泪,只记得醒来后,脑袋中仿佛有一万根钢针在狠命地往里钻,一直钻到心底,将五脏六腑钻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从此,浪子不再四处流浪,他在京城找了一个破落的四合院住下来。漆黑的夜空中,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已经消失了,夜太黑,他已经找不到方向。
他一个人在京城安了家,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家,又怎么能算得上家?直到那一天,他偶然路过闹市,捡了一个叫米小虫的徒弟回家,这个家才总算有了家的模样。徒弟很乖,很听话,练功也很刻苦,还送了他一双鹿皮靴子,他没舍得穿。可他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无论如何也教不了这么好的徒弟,所以只好把她赶走了。
徒弟哭着离开时,他心里一阵怅惘失落,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师父秦剑容,当初自己一言不发地离开御剑山,自认为逃离了师父,从此便能逍遥自在,无人管束了,可却从未想过师父的感受。自己从小被师父养大,师父把他当成亲生儿子般对待,而年少轻狂的自己却一直想方设法逃离他,他老人家的心一定早被伤透了……
但愿追悔还来得及。
郁郁葱葱的御剑山脚下,一个青衫剑客匆匆朝山上行去,他一路风尘仆仆,面色憔悴,眼神却很明亮,嘴边也挂着笑容。
十二年了,如今,远方的游子终于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