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国嘉佑十年,冬至刚过的第三天。
曲折蜿蜒、水光潋滟的云峰山在皑皑白雪中化成了一道空蒙的灰白色屏障,硬生生隔绝出了动与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北固国著名诗人韩浦之外游至此时,恰值寒冬飘雪,当即被眼前之境所迷醉,随写下一诗赞之:“行云流水画骨脊,瑞雪枯荣添春意。吾欲提笔绘山水,抬首摇叹自归去。”
事实上,冬天的云峰山是安静而充满危险的,即使是最出色、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手,在乱石纵横、毒虫猛兽神秘出没的深山里也不敢久留,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成为了这“山中居民”的盘中餐。
要知道,对于外人如韩浦之之流看中的是这云峰山无法比拟的美景,而对于世代居住在此的百姓,尤其是猎手和樵夫们,这云峰山是他们一生要挑战的对手。
这不,刚刚获得战利品的三名猎手正兴冲冲地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从深山中钻出来。
“魏爷爷,这可是我第一次逮着活狼,跟着您老就是长见识。您收我做徒弟吧!”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兔皮粗糙缝制的对襟夹袄,搓着冻的通红的双手,兴奋地对一旁的老者笑呵呵地说道。
“魏叔,峰山这孩子还算机灵,也有耐性,打猎上我这两把粗手比不过您,您看——”石峰山的父亲石青正要厚着脸皮继续为小儿子美言几句,却被突然站住的老猎手林魏挥手制止住了。
三人站在半山腰上,一起朝不远处望去,那里是东庄,林村最特别的存在。
此时,东庄内如云峰山一般寂静无声,丫鬟、小厮走路都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就连平时最喜咋呼热闹的长工们也闷闷地坐在陈旧的长廊下。
一夜大雪,东庄西跨院里唯一一棵干枯的梧桐树竟转眼间变成了琼枝玉树,与院中的几株红梅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梧桐树旁,红梅树下,一名梳着双丫髻,头戴黄金色迎春花,耳挂简单的玲珑玉坠,上着半旧浅蓝色右衽宽袖短袄,下着四季如春长裙的少女正跪在洁白晶莹的白雪上,再看她盈盈水目含珠泪,芙蓉面上堆愁绪,一张冻得微紫的樱唇虔诚低语:“大慈大悲的菩萨,望您怜惜信女玉枕一片诚心,救救我家小姐。玉枕愿自折寿元,恳请救苦救难的菩萨救我家小姐一命。”
三步开外,同样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静静地站立在雪地上,面无表情地微微仰着头看天空。她上着深蓝色右衽宽袖短袄,下着吉祥如意长裙,腰间一把凌云软剑,双目无波,只是微握成拳的双手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突然,一声惊喊让原本都如石雕静止的众人慌忙间有了动作——
“小姐醒了!小姐活了!”
*☆*※*
热,似炙火焚身;冷,如寒冰穿骨。
凌素雅在冰与火的煎熬下悠悠醒转,入目的是白色的棉布帐顶,上面绣着一朵欲绽的红梅,甚是显眼。
医院?火车上?似乎都不是。凌素雅有些茫然,她只记得早晨接到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奶奶病重,让她回家。虽然电话里父亲并没有告诉她奶奶到底如何,但素雅心中不好地预感到,或许家人是让自己回去见老人最后一面。
于是,她心急火燎地订好车票,随手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里,在烈日炎炎下跑到小区外边,搭上了去往北京西站的公交车。
她还记得自己躺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不停地安慰自己:“奶奶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还一直强迫自己睡一觉,却没想到似梦非梦之间火车发生了猛然地撞击,然后是惊叫声、鸣笛声和无尽的疼痛,最后是坠入黑暗。
再次醒来,竟然是躺在古朴质雅的雕花木质大床上,盖着厚厚的半旧荷花金鱼锦被,入鼻的是难闻的中药味。细细分辨之下,素雅发现这药味中有胡黄连、山栀子,还有猪胆汁,这应该是治疗伤寒的中药。
素雅全身无力,但她还是强撑着想要坐起来,此时看到的这一切让她敏感的第六神经传达着不一样的信号,诡异,太诡异了!
“小姐醒了!小姐活了!”一声足以直达云霄的惊喊差一点让凌素雅再次昏厥过去。
“小姐?啊,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呜呜,玉香姐姐,玉枕姐姐,陆嬷嬷,小姐醒了,小姐不会死了!”小丫鬟玉芳惊呼喊完,竟然跪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这又喊又哭,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一声中气十足的叱喝:“玉芳,还不闭嘴,大呼小叫地惊到小姐怎么办!”
陆嬷嬷这一声叱喝成功地让痛哭流涕地丫鬟玉芳住了嘴,也让素雅心内一惊,刚撑起的半边身子又跌落在床上。小姐?妈妈咪呀,千万千万不要是她猜想的那样。
可事实上,如来佛祖和天上的众神仙总是喜欢拿凡尘俗世中的人开玩笑。三天后,心有不甘的凌素雅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真的穿越重生在一个刚满13岁的女娃身上,而且该死的不是自己熟知的历史朝代。
凌素雅连喝了三天的中药,终于被面冷心软的陆嬷嬷允许坐在窗边一会儿,在这寒冷的冬日,自然窗户是紧闭的,总也能抵挡一些外边的冷气。
三天,不长也不短,但足以让凌素雅将脑中关于这个世界不多的记忆整理、删选、储存。
原主凌素雅是北固国凌国公府的长房嫡女,其曾祖父是开国元勋,祖父凌德不但是三朝元老,更是先帝的救命恩人。先帝临终之时更是让自己的爱女云清公主赐予凌德长子凌青云为平妻,公主为平妻,这在北固国建国以来可是头一桩,即使那位公主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拖油瓶郡主。凌国公府还有两个老太太,一个是凌德的正妻郭氏,一个是凌德的平妻孙氏。
凌青云是凌素雅的父亲,也是朝中的正二品大员,正妻王婉秋是忠勇侯府的嫡女,与其婚后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凌正远,今年一十八岁,次子凌正风,今年一十六岁,幺女凌素雅一十三岁。
十年前,刚刚三岁的凌素雅和母亲王婉秋以养病为由,被凌国公府送到了这几百里之外的云峰山下的东庄内。听说,这是先帝遗旨:凌王氏十年之内不许入京,准其携女同行。
凌素雅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十年前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凄冷的凌国公府后门,那名叫王婉秋的女子坚韧挺直的背脊和紧握着她的那双温暖而又颤抖的手。
凌素雅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一世的母亲王婉秋,但她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更是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
当三天前凌素雅从病痛中捡回来一条命时,陆嬷嬷红着眼眶告诉她:“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夫人——夫人她在庙里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
原来,当大夫告诉王氏她的小女儿可能活不过第二天清晨时,她连夜跑到了十几里之外的山上庙里,跪在那里祈求佛祖的慈悲,只因一个小丫鬟说那座庙求神拜佛最灵验,最能逢凶化吉。
一天一夜的跪拜,再加上寒风无情吹袭,王氏也病倒了。或许真的是苍天有眼,佛祖开恩,凌素雅活了过来,但同躯却不同魂,一切一样而又不一样了。
回到东庄,得知女儿没事,王氏喜极而泣,但又怕自己再将病过给女儿,所以严令禁止等她好了之后,在和女儿见面。在东庄,除了管事陈妈妈夫妻,王氏的话无人敢逆。
重活一世的凌素雅对原主记忆中那个严厉教导她的母亲王氏并无过多感触,一个被逼离家让夫的女人,来到这穷乡僻壤之地依然坚强勇敢,用心教导自己的女儿,她也算一个十分难得的女人和母亲。
但即使拥有了别人女儿的身躯和记忆,也无法让凌素雅心安理得地呆在这不知名的异世。虽然拥有第二次生命不易,但又怎能和她失去的相比呢!
在那飞速发展的先进时代,她有亲密无间的家人和朋友,有自己最喜欢的工作,也许不久后还会有一个相爱的男人。而在这落后的古代,她有的是一个不苟言笑、非常严厉的大家族出身的母亲,一个三妻四妾的父亲,两个十年没见的哥哥,还有一个很可能错综复杂、乱七八糟的大家庭。
以后,在寒冷的冬日,母亲再也不会将她的双脚捂进自己柔软温暖的怀里;不会在她离家去外地时,不停地唠叨要保重身体;不会在电话那端,时常叮咛她要多吃些好的……
也不会有一个如岩石般可靠的父亲,更不会有一个像哥哥一样爱护家人、十分懂事的弟弟和一个善良孝顺的弟妹,不会有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可爱妹妹,更不会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侄女。
除此之外,她还失去了一个和睦团结的大家庭,再也不能经常去老实厚道的大伯家里蹭饭了,不能去精明强干的三叔家里偷学糕点厨艺了,不能随着单纯可爱的四叔一家四处旅游了。当然,也不会有十几个性格各异但关系亲厚的兄弟姐妹了,她失去的又何止是一个更温馨的家。
凌素雅宁愿现在的一切是庄周一梦,梦醒了,她睡在自家那张席梦思床上,弟弟的女儿嚷着对她说:“大姑,大姑,你快给我讲故事!”
可终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醒转恍觉异世生”。
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她是来了,却仍然无法心安。如果不是这三天午夜梦回,再加上睡梦中她真实的看到这一世凌素雅的魂魄注入她在现代的体内,她可能疯魔了也不一定。那个女孩会代替她好好地活着吧?!
其实,凌素雅对于生死异世并不是特别看重,在以前上大学时,朋友们总说她像个深山里出来的老尼姑,本该是青春年少时,却偏偏是世事看透,什么都不在乎,活得十分简单无趣。唯一让她在乎的或许就是她的家人吧!
不过,真正了解凌素雅的人都知道,这个深藏锦绣的女孩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而且那张嘴要么就抵死不语,要么一张嘴就令人毫无还手之力。看似性格活泼开朗,单纯无害,实则狡诈腹黑,聪明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