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楼房很破旧，在昏暗的路灯下，墙壁斑驳，远远看着油漆脱落的样子，在夜色下狰狞得像吃人的怪物。
就在前天晚上，唐璨走到这里时，已经围了一群人，而母亲支离破碎的躺在地上。是从六楼跳下来的。
灵堂设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由简易的塑料棚搭起来的，棺材是殡仪馆推荐的最便宜的，唐璨走到里面，母亲的遗像看上去麻木又绝望，可以想象的到她在决定自杀时肯定也是这副表情：失去一切，走投无路，对未来没有期盼。
唐璨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往一边的火盆里扔一些纸钱和元宝，火光照得脸火辣辣的，可身子是凉的，冬日的寒气侵蚀入骨。
舅舅王德胜从楼道里走出来拍拍她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你才上大学，以后的路还长。”舅舅臃肿的身子和瘦长的马脸极不协调，讲话时口臭扑鼻，像是半年没刷牙了。
“给舅舅添麻烦了。”唐璨言不由衷的说。
“这没什么，毕竟你妈是我亲妹妹。我就担心你以后怎么办，又没一技之长，找什么工作呢？”
唐璨抬头对他讨好的笑笑，灵堂不远处嗑瓜子的女人终于往这边走过来。她们都是母亲生前关系最亲密的人，也是最要好的牌友，经常聚在唐璨家里打麻将，唐璨夜里时常被她们吵得无法入眠。
今晚守夜，露面的就只有这几个女人和几位亲戚，唐璨没有通知多少人，理所当然很冷清，就算通知了，也不会来人，比如上完香就急匆匆走的那几位，都怕呆久了唐璨开口要钱。她打电话给父亲家时，是父亲现在的妻子接的，客客气气的告诉她，她父亲去外地开会了。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借口，反正是意料之内，父亲早几年就和赌债缠身的母亲恩断义绝、相看两厌了。
那几个面熟的女人在原地冷得直跺脚，走来告辞，大约是瓜子嗑完没事干了。唐璨和她们客套了几句，对方笑道，“有什么事尽管找阿姨，只要能帮到一定帮。”唐璨再三感谢了她们。
唐璨开始清理地上凌乱的瓜子壳，王德胜阴阳怪气地说﹕“讲得比唱的还好听。她们都不是好东西，其中一个的老公是开酒店的，你妈落难时问她借过钱，不也一个子儿都弄不到。”
唐璨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表情，把垃圾扫成一堆倒入袋子里扎好。
“璨璨啊，问你点事儿。”坐在椅子上的王德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
唐璨心知肚明他为什么留下，就听到他急切地问，“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果然说到正题了，唐璨心想，脸上不动声色，摇摇头﹕“还没有谈。”提着垃圾袋扔到对面的垃圾箱中。
王德胜紧紧跟在她后面问﹕“已经联系上了吧？”
“忙个不停，也没想起来，大约不久保险公司会派人来。”
“那就好，那就好。你也要上点心啊，尽早办理，手续搞迟了，我怕赔付也要推迟。”
周围静悄悄的，见唐璨没答话，王德胜又问﹕“保险证书在哪？拿过来让舅舅看看。”
“明天吧，我还得找一找。”
“你现在就去找，我陪你上去，灵堂放在外面，没人会碰的。”
等唐璨在卧室里找出来拿给王德胜时，王德胜叫道,“35万，这么少？”
这人寿保险还是二十年前父亲事业正好时给买的，每年都要交一大笔钱，以前母亲经常抱怨。
王德胜吐了几个烟圈，呛得唐璨喘不过气，“高利贷还有多少没还？”
“这房子抵押后还差二十万吧。”借钱的人已经找过唐璨好几回了，她不久也得搬家。
王德胜浑浊的眼球亮了一下，“那把保险金赔上，还能剩个十五万。”
“应该是这样，只要保险金能拿到。”
“肯定能拿到，又不是死于非命！”
难道不是死于非命吗？唐璨苦笑，不是给要债的逼死了吗。
“璨璨啊，有件事舅舅没和你说……”王德胜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钱夹里有张皱巴巴的纸，他把纸摊在她面前。
“你妈前年问我借了一大笔钱，她求我，所以我硬是凑了一笔给她，拖到今天也没还。可是舅舅现在手头也紧。”
唐璨低着头，而王德胜愁眉苦脸地说，“你妈刚走，我也不想说这个的，但是舅舅在外面也输了不少钱，也借了高利贷，不还的话，也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有多少？别处的债还清了会把钱给您。”
“正好十五万，你这样说就好，最好先把钱给我，我也没办法，和他们说了你这里欠我钱，我真怕他们找你麻烦，毕竟你只是个姑娘家。”
“我会很快还给您的。”唐璨又说了几遍，那借条她还没看一眼就给舅舅收起来了。
王德胜这才放心，摆出一副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璨璨啊，舅舅饿了，你去弄点吃的来。”
唐璨应了一声，走去厨房，王德胜躺在沙发睡觉。
他竟然敢说妈妈借了他一大笔钱？妈妈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好打打小麻将，王德胜却说母亲赚钱辛苦，说给人当钟点工哪有去赌钱来得快。于是妈妈给他拉去赌钱，自从赌博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她就再没心思努力工作了。王德胜还拉她去赌大的，赢了就分点彩头，输光了就帮她垫钱，这种怂恿也叫借钱？如今妈妈死了，他到高兴了。
唐璨在洗碗池里刷碗，彻骨的冷水冻得她手指发麻，想到母亲躺在地上，尸骨破碎，她喉咙就冒酸水，眼角也湿润了。当时看到时，她竟然没有多震惊，心中全是“果然会这样”的想法，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从那么多债主过来要债，从母亲借光了亲朋好友的钱、丢尽脸面的那刻起就想到了，却下意识逃避这件事。
身体发凉，她拉上鸭绒棉袄的拉链。已经猜到母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或者说，是故意假装没有发现她要自杀。假装什么呢？就是瞒着自己去不在意。如果注意到了，为人子女不该是阻止亲人寻死，然后好好过日子么？
因此，看到母亲跳楼死了，她心里反而舒了口气，所有事情都可以解决了。赌博成瘾的母亲死了。对谁都是解脱。
唐璨插上电饭煲的插头开始煮饭，脚下却突然受到冲击，她站不稳，一头栽在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鸣声开始剧烈起伏震动。她给甩到墙边，四处的东西都滚落下来。她连忙钻到流理台下面，四周的情景让人不敢相信。
墙壁大幅度弯曲，到处都是嘎嘎的声响，天花板板片掉下来。屋顶塌了。
是地震，唐璨护着头，听着耳边的爆破声。
直到一刻不停震动的地面终于停了，她却觉得身体还是受着颤动。
听见有人叫喊着“着火了”，唐璨才从瓦砾中小心翼翼的爬出来。结实的流理台护住了她，楼层的安全指数也高。
外面是一堆废墟，原本的六楼已经下滑毁灭成不到两楼高，倒塌的电线燃成熊熊大火。
火势蔓延，就像地狱，灵堂也不见踪影。
不远处，王德胜被房梁压在底下，头露在外面，身体朝上，一动不动。
唐璨从舅舅的口袋里看到露出的一角钱包，她毫不犹豫的走过去，俯身去抽，王德胜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浑浊的眼球转来转去，嘴唇颤抖，像在说什么。
唐璨拿着钱包的手停在半空中，被吓了一跳。非理智的冲动在驱使她做些什么，唐璨捡起脚边的一块砖头，向对方的脑袋砸去。王德胜痛苦的哼了一声，额头上开了大口子，血流出来，闭上眼睛。
唐璨这时才有了些惊恐，一边颤抖一边直起身子，正想快步跑开时，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男人，唐璨认得他，是隔壁的邻居。
那个男人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唐璨不知道，远远的她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但她的所作所为一定被对方看到了，这是一种直觉。
对方盯着她，一步步走近，瘦高的个子，剃的板寸头，左边脸上是一道蛮深的伤口。唐璨忽然想起母亲以前说的，对面的邻居蹲过看守所，千万别和他来往。
地面再次摇晃起来，唐璨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她看到对方也是双膝着地。想都没想，她站起来颤颤巍巍的往反方向跑。
唐璨跌跌撞撞的跑在路上，路面起伏，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裂缝里，不断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大火弥漫，烟雾缭绕，逃难的人四处都是。有东西刷刷的落在唐璨身边，是一些建筑物的碎片，楼房里断开的电线。
唐璨觉得发生的所有事都像一个噩梦，她不知哪里是安全的地方，被人推推搡搡的，听着耳边的哭喊声。等到了一所中学的操场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脱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