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面孔在脑海中依旧模糊,对那天的记忆却无比清晰。文森特的低喃还深刻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我上课时、临睡前、吃饭时、工作后……突然地就会窜进我的思想。这个我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维。
江安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提及的过去,在所有人(除了我)的心中渐渐淡化遗忘。我自从在塞纳河畔的那件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佳,甚至偶尔会失去自己的意识。格林有时会毫无征兆地说一句:“Nottoomuch.”或许我真的应该休息了,有时遇见同是中国人的留学生们,我会恍惚看见他们看我的眼神,奇异着,鄙视着,同情着。
但我对于别人的眼光已经不怎么在意,江安死后我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也曾做过脑部的检查,也向医生询问过记忆流失的原因,得到的结果是一切正常,我便不管那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的记忆,最重要的是活着。
我变得越来越奇怪。
那天阴雨绵绵,天从早晨开始就压抑着。科威尔教授的课很多人都不感兴趣,所以那天教室里只有十来号人。窗外是连绵的雨水,打在窗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和科威尔教授平板单调的法语发音混合在一起,成为了一种带着魔力的催眠音符。我的眼皮慢慢地合了起来,此刻是无比的平静祥和。
那是一种钝刀切开皮肉,摩擦着骨头的声音,喀拉喀拉,一声一声响在我的耳畔。眼睛没有睁开时鼻尖似乎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潮湿阴冷的感觉包裹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竟认为自己身处地狱,触目惊心的红色盈满了我整个眼眶。我已经不再坐在教室里听着那些枯燥的公共课,我现在正蹲在学校教学楼后少有人烟的草坪上,手上拿着不是从哪儿来的美工刀。
多数血液已经喷溅到了我的左手上,右手仍在无意识地割着它的项颈。那是一只曾经雪白的流浪猫,死前还瞪着已经突起的眼珠,直直地望向前方,鲜血在它的皮毛上蔓延开来,就如同江安染红的衬衫。蒙蒙细雨早已打湿我的衣衫,也打湿了它的毛发。
我惊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脑子里仍旧是晕乎乎一片,但是突然,毫无征兆的,低喃的絮语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一百多个人在同时低声说着话,嗡嗡嗡嗡,嘈杂不堪。渐渐地,那些分辨不清的低喃声又慢慢汇成了一个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环绕,环绕。
“谁害死了他?谁害死了他?是我、是你、是她、是他。谁害死了你,谁害死了我?是你、是你、是我、是我……”
我在有人接近前离开了那个草坪,带着满腔的疑惑和恐惧洗干净了手上的血迹。回到教室后被清洁工告知已经下课很久了,我便漫无目的的在校园中游荡。我现在一定特别像一个疯子——也许已经是了,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太像太像刚才那只猫的眼神,漠然,了无生机。
“谁害死了他?谁害死了他?是我、是你、是她、是他。谁害死了你?谁害死了我?是你、是你、是我、是我……”那些声音还在响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细雨拂过我的脸颊,我却感到针扎般疼痛,哦,他们,又是他们。人群将我围了起来,那些瞪大着的狰狞的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我,眼神却空洞着,像无数个黑洞。
“是你、是我、是你、是我;是你、是我、是你、是我……”呢喃的语句变成了简短的两句话,在我的耳边,我的脑海,我的内心回响。
我在恍惚中又看见了文森特。他依然是带着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笑容的脸孔,依然站在人群中间。在一片片空洞漆黑的目光中,他的微笑一如初见时耀眼,以前身后粘附的黑影如今看来已经不见。我尖叫一声,冲出了扭曲的人群。我只想跑,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也要将那个扭曲的世界远远甩在身后。低喃声渐行渐远,终于在我冲进老教学楼之后消失不见。
空空荡荡的老教学楼已经有百年的历史,墙体大多被爬山虎所覆盖,没有覆盖的地方也露出了斑驳的痕迹,杂草在周围疯狂的滋生着,与新建的校区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吹进楼里的风没有一丝温度,我的身体就像不听使唤一般走进了教学楼的深处,脑海中空荡荡的一片,想着所有的记忆,又似什么都没想起。周遭大理石的墙壁在我的眼睛中慢慢溶解,像滴落在地面上的液体变成了鲜血般的红色。
我混沌的思想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要快点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但我的身体依旧机械般的向前走着,走上一阶阶楼梯,绕过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走廊,在这个迷宫一样的教学楼里我的身体像已经走过了千百万次的熟悉。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巨大的恐惧压得我像要爆炸,我能感到自己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在我崩溃的前一秒钟,我终于在一扇年久失修的门前停下,之前混沌的思想也渐渐回复清明。
眼前是老教学楼的一间普通教室,如果不是穿堂而过的风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的感觉如此真实,我甚至会以为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是在做梦。
可惜不是。
我推开那扇已经破败不堪的门,走进教室,灰蒙蒙的一片,已经被蜘蛛网与灰尘占据了全部的地域。那个我只见过两次却已经无比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文森特。”我不知所措的叫道。
他回头,一如初见时的模样,身后并没有我出现幻觉时所看见的黑影。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你是什么人?”我满心疑问,我直觉,自己最近不正常的地方一定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文森特的面容依旧模糊,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笑荣又扩大了几分:“我是文森特啊,你也可以当我是你的救世主。因为,很快,很快,你就要得到我给予你的解脱。”说到“解脱”二字时他的语气变得很诡异,带着自大与满足。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是个疯子,回想起刚才在操场上以及塞纳河边的经历,我的第二反应是这个世界疯了,最后我得出结论,一定是我自己疯了。一定是我自己疯了,才会思维混乱,才会做出这些不可理喻的事,才会虚构出这个不存在的文森特。
我夺门而出,再也不回头看后面的人一眼,我是个疯子,他是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