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又惊又怕,勉强想一阵,道:“陛下说的事情,没有人会想到,樊哙他也不会想到。所以这件事只需一个得力的将军和臣一起去办即可。就让周勃将军与臣去办吧。臣与周将军赶上樊哙大军,就在 中军帐里宣布诏书,周将军即刻行刑,然后由周将军取代樊哙统帅大军。”
刘邦头疼得已经支持不住了,即道:“好好好,都照你说的办!你赶快写诏书,传令周勃进宫听旨。反正你们两个要把樊哙的头拿来见我,不然,不然我就要拿你们两个的头!这个樊哙,气死老子了! ”
刘邦强忍头疼,坚持着等周勃到来,把事情吩咐清楚,又坚持看着陈平和周勃惶惶离去,才放心地让头疼把他整得昏死过去。这也体现了他爱护戚夫人母子的一片情意:死后他们母子如何是管不了了, 可是只要活着,就要管到底。
刘邦从昏迷中醒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对此刘邦自己并不知道。他醒来时只觉得自己身体被人推来翻去的,把肩上的伤口弄得很疼,气也有些接不上。
刘邦气恼地睁开眼睛,就要骂人,不料睁眼看到的却是吕雉,就是被他称为老太婆的他的老婆,皇后。吕雉手里拿一块湿漉漉的巾子,衣袖挽到胳臂上,正弯着腰在他身上使劲擦。刘邦这才发觉自己的 上身裸露着。
几乎是出于本能,刘邦畏缩地试图移动身体,想躲避吕雉的手,口里挣扎着说:“别,别别……”
吕雉转过脸来看刘邦,她满脸都是喜悦。
吕雉直起腰,把手中的湿巾子拿在刘邦眼前摇晃,她说:“陛下醒啦?我在给你擦身呢,很舒服吧?”说着还要去擦。
刘邦鼓起全身劲喊出一声:“别动!”伤口和头又疼得他要昏。
吕雉脸上闪过一缕不快,把手中湿巾子往身旁的铜盆里使劲一甩,道:“你怕什么,早年我侍候你还少啦!”又粗鲁地将床边的被单撩到他身上。
刘邦恨声咕噜道:“你就想整死老子,你就想整死老子。”
刘邦疼得脸上冒汗,紧闭眼睛。他不想看见老太婆,不理她,巴望她快走。
吕雉顾自道:“你病成这个样子,戚姬那贱人也不想想办法!宫里的医师不好,我请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医师来给你瞧病。”便扬声叫:“快传医师进来。”
刘邦直到听见一个颤抖抖的老者声音在嘀咕“皇上万岁万万岁”,他才重新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惶恐不安的老汉,就是医师。
刘邦也不管,听任那医师在他身上捏胳臂扎伤口地忙活。肩臂上的伤口肿得很大,一只手已经失去知觉了。
刘邦等那医师忙完,伤口处也确实感觉舒服些,他便问:“怎么样,还能治吗?”
医师紧皱眉头,眼里一派茫然,口中却道:“能治,能治,能治。”
就听吕雉在旁边连声喊:“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刘邦再也抑止不住心头厌恶,火道:“什么就好不就好!老子原本一个大头百姓,起身草莽,就凭手中一把三尺铁剑,取了天下。这叫什么?这就叫天命!我的命是被上天安排的,有病没病,能不能治 ,是死是活,就得听天由命!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成。莫说一个长安城的医师,就是神医扁鹊再世,他又能把老子怎样!”
刘邦这一通横火烧出,吓得那医师面色煞白,除了还能说个“是”字,再不敢开腔。
刘邦看那老医师可怜,就叫侍卫多赏他些钱带出去。
吕雉不是个不晓事的人,她知道自己在这里讨人嫌。不过她还有事,不能就走。
吕雉不顾刘邦的冷脸,道:“陛下这么想得开,我就不必忌讳了。事情总要防个万一。万一陛下归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天下的事可怎么办?我看萧何丞相也活不了几年了,要是萧何死了,谁还能 管事?”
吕雉就是这么冷静。她不光想到了刘邦的死后,还想到了萧何死后。真是精明强干,眼光远大。
刘邦就没打算理吕雉。可是吕雉提出的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不能不回答。
刘邦细细想了一番,嘴里终于吐出两个字:“曹参。”
吕雉追问道:“曹参以后呢?”
刘邦又是一番默想,乃道:“那就是王陵了。不过王陵粗了些,可以让陈平做他助手。陈平太聪明,不能独当大任。还有周勃,莫看他憨,能安老子这个天下的,还非得靠他这种憨头不可。可以叫周勃 做太尉。”
王陵也是沛县人,此人早年虽然没有像萧何曹参那样在县里任官,他却是沛县的地方豪杰。刘邦当年见了王陵,也要尊一声大哥。所以后来刘邦起事当了首领,王陵就不肯做他属下,而是另拉了一拨人 自己干。一直等到刘邦从汉中出来,还定三秦并出关和项羽相抗衡的时候,王陵才带着人马归服汉王。因此王陵在沛县老伙计的班底里,位子较低,不过此人的能力,刘邦和老伙计们都是心中有数。所 以刘邦今天会把他排在曹参之后。这个人镇得住场。
刘邦说到周勃,就想起前几天开会时周勃的表现,不禁嘴角显出微笑。可爱的憨头!我唱“安得猛士守四方”,想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猛士!
可是吕雉还不罢休,她还要追问:“那他们以后呢?”
萧何以后是曹参,曹参以后是王陵,还有陈平和周勃,这丞相起码就有三任了,还要“以后”!皇帝才定一任太子呢!
刘邦气恼地转着眼珠看吕雉,琢磨着这老太婆是不懂呢还是存心要气他。看她那紧张的模样,不像是逗闷子。这老太婆在搞什么鬼?
突然灵光乍现,刘邦明白了,老太婆是在等他说出樊哙的名字。按道理,无论从亲疏、资格和军功各方面讲,不把樊哙排在曹参前面,至少也应排在王陵的前面。现在连王陵都说了,再问,当然是想要 追出樊哙了。现在刘邦说的话,没准儿就是皇帝的遗诏,权威性大得很哪。刘邦就想,亏得老子做事机密,老太婆还不知道我已经派人去杀樊哙那狗头了。可一想到老太婆一心想着樊哙,刘邦心头的火 又烧起来了。
刘邦把眼睛一横,怒道:“哪有那么多‘以后’!再以后老子也不知道!由它去吧!”
说完,刘邦就气狠狠把眼睛一闭,那意思很明白:谈话到此结束。
吕雉很无趣地走了。
打从吕雉建议杀彭越那时起,刘邦就对这老太婆隐隐起了戒心,换太子的事,更使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升级成相互反感憎恶。老太婆如此霸道精明,她掌了权,不知会把朝局整成什么样子,不知会把戚 姬母子整成什么样子,这是刘邦心中始终无法破解的谜。放弃了换太子的事情以后,刘邦也曾想过要不要和老太婆搞一次谈判,要她以后善待戚姬和如意。可最后他否决了这个想法。这老太婆太精明, 女人间的事又太敏感,不提犹可,一提倒会叫她抓住把柄,说你活着宠不够,还要一直宠到死后!那她下手反而会更无情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刘邦孤独地躺在床上,虽然浑身哪里都疼,心里却又变得坦然。能够办的事都已经办了,办不成的事也只好算了,万事大吉。刚才医师治病时他喊的那几句话,虽是激愤之辞,却也并不都是假话。刘邦 喜欢说大话,说大话很来劲,很爽,但是不到不得已,他不愿故意说假话,那编起来很伤神。他现在也不是不想活了,只是一点也不怕死。活的滋味不过如此,死又有什么好怕的。他现在只想叫自己快 活一点。
刘邦忽然记起了他那年在中原地方学唱的那首民歌《混帐男人》。那首歌真是有些意思。那歌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个混帐男人他坏得死呀,背一袋钱来换蚕丝。
他哪里是将钱换蚕丝呀,是借一个由头来谋我的私。
还有好玩的:
三年为妇我苦得死呀,叹一声苦日子何时止。
你不说好言来相劝呀,反把我打得一身紫。
还有,刘邦还记得那歌的最后一段:
我才不会陪你过一世呀,流水还有岸,止水还有池。
是你忘了爱我时发下的誓呀,我又何必陪你陪到死!
刘邦努力记忆着歌词,一面想,一面笑。要不是病得说话都累,他就会痛痛快快喊几嗓子。这首爽气的歌子带他回到了他的青春时代,带他回到他那充满温情的家乡,让他重新过起那种快乐的生活。
刘邦默唱着歌子,笑眯眯地想:“娘的,这男人和女人间的事情,就是一辈子也缠不清楚。”
于是刘邦就这么躺在床上死了。时公元前195年,这年他六十二岁。
五
刘邦死了,但樊哙并没有被杀死。这要归功于陈平的聪明。陈平与周勃在追赶樊哙大军的途中商议说,樊将军是皇上最亲信的故旧,又多有军功,还是皇后的妹夫,亲、贵、威三样他都占全了。现在皇 上于重病中听信传言,怒起杀心,保不准他清醒以后会后悔。要是杀了樊将军,就算皇上这边没事,皇后也决不肯善罢甘休的,她们姐俩不敢怪罪皇上,咱们却逃不过干系。所以呀,樊将军绝不能杀, 杀了后患无穷。最好的办法,是绑了樊将军回去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去处理。周勃无异议,他原是樊哙的部将,一直很服樊哙的。等陈平和周勃在军中绑了樊哙,押往长安,半途中就接得了皇上的死 讯。吕雉自然不会杀樊哙。而且,关于樊哙要杀戚夫人母子的传言,实际上是诬陷之辞,是出于对樊哙的妒忌。由此可见人心之险恶:只要窥得机会,有人就敢下蛆。樊哙经此一难,非常灰心,他并没 有利用吕后当政的好时机揽权作势,他只是无声无息地过了几年,就死在家里。
刘邦对他的老太婆的担心被事实证明是非常有道理。吕雉当政,首务就是泄私愤。她先将戚夫人囚在后宫为奴,又派使节去赵国传赵王如意来长安。赵国丞相周昌不从,明言先皇帝有过指示,赵王不可 进京。吕雉大怒,当即下诏传周昌来长安。周昌敢保如意,他自己却没有护身符,只得遵令。吕雉等周昌离开邯郸,再传赵王,如意也只好服从。不想新皇帝刘盈又来插一脚。刘盈知道他的娘憎恨如意 母子,他却不恨反爱,何况父亲生前还曾专门托付过他。刘盈便亲自出京城迎接他的如意皇弟,并邀如意住进皇宫,与自己同食同住同玩耍,以身为屏,不许娘加害于如意。可刘盈如何敌得过他的恶娘 。吕雉派人侦知,每天早晨刘盈都会持弓箭到园子里射鸟玩,如意年幼恋床,不能同往。吕雉就密派宦官趁早晨刘盈外出时,把如意毒死在了床上。杀了如意,吕雉就可放手对付戚夫人了。吕雉下令, 先将戚夫人的手脚全部砍断,再剜眼、割耳、灌哑药,而后把她扔进臭茅坑让人便溺。或许吕雉是太得意于自己的这种报复方式,她特意让人领着她的儿子、也就是新皇帝刘盈去茅坑观赏,说是看“人 猪”。刘盈不知底细,只道看什么稀罕物事。等见到一个似人似鬼、丑恶不堪的东西,也只说难看,匆匆便离开。他不明白娘为何叫他看这个。侍从告诉他,这个东西就是戚夫人。
刘盈一听,顿时就像遭了五雷轰顶,倒在床上,几个月不能起来。刘盈见过戚夫人,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做人只有发现和敬爱美丽,才会活得愉快。然而,竟然有人以摧残美丽为乐,这个人还是 他的亲娘!刘盈不知道应当如何再面对他的人生。他就托人转告他的娘:“那不是人该做的事情。身为您的儿子,我难受,我无脸见天下人,更不能治理天下。”从此刘盈就躲在后宫,日以酒色浇愁, 如此七年,最后郁郁而终,年纪不足三十岁。刘盈实际上是自戕而死。刘邦说得很对,这个儿子太不像他了。刘盈太善良,感情太细腻,他有命做天子,却与他奇特的爹和更奇特的娘无缘。
吕雉完全不懂得从儿子的事情上反省。她太忙了,为了保住这一块属于她的江山,她日夜操劳。她不敢信任任何人,除了自己的血亲,即她的吕氏家族。吕雉一步步加强她吕姓娘家人的力量,是男的, 就封为王侯将军,掌兵掌政,是女的,就嫁给王侯将军,曲折掌控军政。要不是她对周勃灌婴这班刘邦带出来的虎将怀着三分惧怕,天下也就早早改成吕姓了。那班老臣们看清了这一点,也就一个个装 佯作聋装疯卖傻,由着她去闹。谁叫她是先皇帝的老婆呢。等到吕雉一死,老臣们就马上夺军动手,把吕雉的整个家族来了个斩尽杀绝。老臣们用的理由很简单,却是很充足:吕氏违背先皇帝当年与大 臣们的白马盟誓,要把刘氏的江山改成吕姓!有此一条足矣。行此大事的核心人物,就是太尉周勃,丞相陈平,还有大将军灌婴。说起来最后还是刘邦厉害。
汉家的政局经历过这样一次翻烧饼,当年白马盟誓时的誓言,于是成为一条颠扑不破的政治原则:谁敢不认刘氏皇帝,想另起炉灶,他就是公敌,即可全民共诛之,举国共讨之。不信者,请看皇太后吕 氏家族的下场。
我们只需翻翻中国通史就可知道,由刘邦开创的刘汉王朝,共经历了二十四个皇帝,时间则长达四百零六年!(虽然有个叫王莽的曾经出头闹过一点小乱子,那算不了什么,无伤大雅。)在我中华历史 上,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算起,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比刘汉王朝持续时间更长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