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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可叹奈何

说是客房,却占据了这一层别墅中最好的位置,落地窗外就是宽大的露天阳台,连浴室里也有超大号浴缸,完全就是主卧的规格。

这下连见到顾清岚后,就完全放松了警惕性的路铭心都觉察到不对劲了。

先是自己被突然地安排了一部戏,然后又被老板勒令参加剧本讨论会,再然后顾清岚就像请君入瓮一般,在自家别墅里等她送上门,再漫不经心地建议她住下,最后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笼子等她进去。

后知后觉的路铭心总算知道回头去看身边的这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清岚则淡淡地一笑,他笑时其实唇角挑起的弧度很浅,于是就给人一种温和却又古雅的感觉:“和你结婚的那个提议,我觉得可以考虑。既然你早晚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那么提前准备下你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对。”

路铭心这下才真的愕然了,她妈妈前不久是说过,顾清岚已经回国了,顾家也有那个意思,要她跟顾清岚找时间再见个面,看能不能处处朋友,如果相处好了考虑下结婚。

毕竟她过了二十五岁到了适婚年龄,娱乐圈又是个鱼龙混在的地方,她妈妈多少有点不放心,顾清岚又是知根知底的,不失为一个好女婿的人选。

可那也就是说说而已,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时也就是那么一听,完全没当真。

她现在有自己的事业,经济也独立,在终身大事上,她认为自己还是有自主权的。

看她的神色越来越愕然,顾清岚就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他又温雅地一笑,话声不急不缓:“你如果不想结婚也无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你如果需要我付出金钱代价的话,价码不会比任何向你开过价的人低。”

路铭心想了好一阵,也没想通,她应不应该甩给顾清岚一巴掌,然后告诉他,本小姐卖艺不卖身,你提这种要求是想干什么?

可她左看右看,也没能鼓起勇气对着顾清岚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下手,毕竟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欺压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她手里还抱着一大摞书呢,有点累。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合法妻子不当,非要当被你金屋藏娇的女明星?”

顾清岚倒是又笑了下:“我想你也许会不想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

路铭心又是一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语气太笃定,不是在说一种可能,也不是在说一种预期,类似于“假如你没有爱上我”这样的预测。

他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不爱他,并且未来也没有爱上他的可能。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跟她结婚,甚至如果她不想嫁给他,他愿意退而求其次,只要一个留在他身边的承诺。

这种态度,怎么说呢?意外地退让,又意外地坚定。

因为他虽然表示了他们可以不结婚,但却又换了另一种方式,要求她跟自己产生某种关系和契约。

在顾清岚面前,路铭心一直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够用,现在就更搞不明白,只能叹了口气:“顾清岚,以你的条件,没必要让自己这么委屈的。”

顾清岚倒是又轻轻笑了,路铭心自诩是见惯了相貌顶尖的男人的人,也给他这轻淡无痕的一笑晃了神。

他笑完了,轻声说了句:“没事,我习惯了。”

顾清岚的双手,曾执妙笔绘丹青,也曾琴箫动天下。常有人说,他诗画双绝,琴棋俱精,有此才华,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中,本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清名自来。

他却并不耽于此,科举场上,一步步自乡试会试考上来,他才名太盛,相府声威太煊赫,所以也很少有注意,他进了殿试那一年,是一甲三名,钦点的探花。

事后有好事者以为他必定是借了相府荫庇,才有这探花郎做,然而将同批次文章看过,那人久后才说:原来陛下是避了嫌的。

只有避嫌,才会将如此锦绣文章,点为第三,也因这文章实在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完美,才即使避嫌,也一定要给一个探花,才勉强不会失了偏颇。

后来他出仕,却又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去了兵部,再后来,他又去了西北前线。

有人说这是因为顾家想染指兵权,却又有人说,顾清岚在未去兵部前,就写过一本兵书,其中不乏独到之处。

此刻,在一片血色和刺耳沉闷的声响中,他右手的指骨断裂开来,这曾经描绘出千金难求的字画,弹奏出绕梁弦音的手,被扭曲成了一种怪异的形状。

李靳还未满意,因从头至尾,顾清岚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汗水浸透了白衣,紧咬的薄唇上也渗出鲜血。

他呵呵一笑,手中长刀再次出鞘,手起刀落,众人却只听到一声破开血肉的声响。

刀锋过处,顾清岚右手腕上,迅速渗出鲜血,再一刀落下,却是在他的右脚腕上。

两刀后,已将他手脚之筋尽数挑断,终于听到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李靳才略微裂开了嘴:“原来沐先生还没有哑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人,几分快意里,更带几分狠戾:“本王是爱才之人,今日暂且先取了沐先生一手一脚,明日沐先生若是想通了点什么……本王再来取沐先生另一对手脚……顾先生可请尽快想清楚了!”

他说完,就再不停留,挥手带着亲兵走出营帐。

李靳离开后,竟然很快有军医提着药箱走进来,匆匆给顾清岚的伤口止血包扎,却也仅是草率包起来而已,至于他扭曲的指骨,则根本没有试图正骨。

顾清岚岂能不懂,李靳这番作态,是有威逼招降之意,若要招降,自然是苦头要给够,可又不会真的杀了他。

他想着,唇边就挽出一抹带了讥讽的笑容,这次却不是对他人的,而是带着不知深浅的自厌:

按说这样的手段,用在一般囚犯身上,恐怕是不会用过刑就给医治的,李靳会如此,也一定不是因为爱惜他,而是看他着实体弱,怕一不留神,稍加刑罚,他就真的死了。

即使身在敌营,也能让对方顾忌着他的身体,此等境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本就内俯受伤,又一日一夜不见水米,再失了气血,军医在他手脚上包扎时,他已经有些昏沉。

手腕指间还有脚腕处,也渐渐觉察不到疼痛,亦或是太痛,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里在痛。

他微错开双目,就从那些污秽刑具的间隙里,看到帐篷上开出的小窗外,那一片明亮又遥远的天光。

今日应当是个晴好之日,那一角天空中,还能看到些微瓦蓝之色。他就这么愣愣地看了有那么一刻,才缓慢地闭上了眼睑。

那一直无力,却一直挺直着脊背的身躯,也逐渐脱力,悄无声息地向后软倒了下去,紧抿着再未发出任何声响的唇边,滑出一道鲜红的血痕,绵延不绝,迅速浸红地面。

空气都像停滞了下来,许久,才想起魏敬国的声音:“好戏,过!”

这一幕并不好拍,如果重拍,不管是化妆还是道具,都要重来一次,魏敬国向来要求又高,不满意的排上十几条都是常态。

好在不管是李靳的状态,还是顾清岚的节奏掌握,都恰到好处,他又多加了两个机位多角度去拍,才会一遍就过了。

随着魏敬国的声音,那边出了镜头后,就拿着一个大浴巾站在场外干着急的李靳,立刻就冲上去用毛巾把顾清岚的身体抱住了,再扶他坐起来。

顾清岚身上还有些血浆,地上又不少尘土,他也丝毫不介意,一边包还一边说:“这地上也太凉了,顾先生穿这么点,躺久了都要着凉了。”

之前这些刚停拍就冲上去关心的事,当然都是路铭心干的,只不过这几天路铭心在另一个片场有心无力,李靳就十分顺手地把活儿接了过来。

相比于爱人之间的亲密,和李靳毕竟只是普通朋友关系,顾清岚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只是他嘴里还有些残余的血浆,只能闭着口,到镜头外拿了纸巾包着吐出来,才笑笑对李靳开口:“多谢李先生了。”

李靳看他唇边还残留着的血迹,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都是大男人,他又不好动手去擦,只能用手指指自己唇角,示意顾清岚自己去擦。

拍戏拍到这份儿上,李靳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简直不要太难熬了。

本来顾清岚就是他很敬重的学者,之前看了他主笔的几份报告,简直不要太惊为天人。

所谓千金易得,国士难求,这样的人他如果能笼络住收归己用,家里老爷子不知道得多开心。

这导致后来几次见面,他都是用对待上宾的态度去跟顾清岚相处的,客气得不要太到家。

就算顾清岚几次婉拒了他合作的请求,他还是没有放弃。

这次硬挤进《山河踏碎》剧组,也的确是有借着合作,再加深一下两个人之间的情谊,以后也好说话。

上次为了救顾清岚受了点小伤,他心里也别提多得意了,这就是救命之恩啊,顾清岚这样的君子,肯定会知恩图报的。

结果顾清岚也的确转变了对他的态度,李靳望着这条金光闪闪的友谊之路,默默给自己当初的英勇和敏捷反应,点了千万个赞。

只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两个人的对手戏这么考验人,一面演得狠巴巴的,一面又心疼愧疚得要死。

想到单方面“虐待”顾清岚的戏终于差不多告一段落,他简直都要感动坏了!

李靳心里想那么多,剧组的人当然看不到。

联系到之前他那些男女不计的恶劣传闻,还真有那么几个人,心里想:我去,李哥真的在追顾先生吧,看这架势,还绝逼是真爱啊,狗眼都要闪瞎了。

至于近期在另一个片场,有些被边缘化的路美女,群众则一致选择忽略了她。

被“真爱”了的李靳还毫无察觉,对着顾清岚一脸心疼得要死要活。

路铭心和莫祁那边的戏一点不轻松,战争场面群演又多,稍一不留神有个位置较重要的人犯错,打乱了镜头感,所有人都得重来一遍。

那边李靳老辣的演技和顾清岚传神的演绎,在魏敬国的高标准严要求下,也是一般两三遍过,一遍过的奇迹也不是没有,再看看这边,路铭心和莫祁一条戏拍个十几遍的则是常态。

自己累得像狗一样要死要活,路铭心也没忘在休息间隙里,指派自己的助理去顾清岚那边打探情况。

刘芬芳算是级别较高的助理了,处理些更重要的合同啊外联啊等等事情,拍戏时她还有两三个小助理轮班过来,今天轮到的是一个叫小周的小伙子。

小周两个月前才刚从大学毕业,目前还是实习期,带个眼镜儿有点龅牙,性格倒好,整天笑起来阳光灿烂得不得了。

他就顶着这种灿烂无比的笑容跑去那边,再跑回来,带回来的消息笼统模糊,深有某些政府简报的风范。

路铭心听他跑了第一圈回来时说:“哎呀,顾先生被关起来不给吃饭喝水,脸色可差了。”

路铭心忍住吐槽的欲望,她好想告诉他清岚哥哥今天早上才被她监督着吃了半碗粥,还喝了半杯参茶,哪里有不给吃饭喝水!那是化妆效果和剧情!

再接着他跑了第二圈,回来时这么说:“妈呀,李先生对顾先生上刑了,那手上夹得血肉模糊的!吓死人了!”

路铭心痛得浑身都颤了下,没敢问如何个血肉模糊的法儿,倒是旁边的莫祁忍不住了,和蔼地说:“小周同志啊,在这些话前面,加一个‘现在正演到’,会比较好一些,不然光这么听,别人以为李哥真的在折磨顾先生呢。”

路铭心感激地看了莫祁一眼,小周还是灿烂地笑着,挠挠后脑勺:“莫哥说的也是啊,我都给忘了。”

小周跑完第三圈回来,就记住了莫祁的话,开口说:“现在正演到啊……李先生把顾先生扶起来去旁边说话……”他说完一愣,连声改正,“哎呀,不是,是演到顾先生疼昏过去了,演完后李先生把顾先生扶起来,到一边说话去了。”

路铭心听了前半句纳闷呢,听到后半句整个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笑,倒是莫祁“噗”得一声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铭心啊,小周同志多好玩,说得一手冷笑话啊,孺子可教也。”

玩笑归玩笑,再辛苦,戏也要继续拍,他们这边的剧情,是路铭心和莫祁九死一生,五百个人带过去,只活着回来了几十个,连带和路铭心一起去救莫祁的刘副将,也为了给他们断后,战死沙场。

好不容易撞上前来接应他们的大队兵马,追兵也退去了,莫祁满身都是鞭痕和血迹,撑着回到城内,就无力坐倒在地。

但他毕竟是员干将,在稍作休息后,就恢复了点精力,他心思缜密,回到北城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忙着养伤,而是询问奸细是否查出。

这一问,就问出了事,本来他们在西夏营地看到顾清岚孤身在那里,就有了不好的推测,路铭心更是脾气火爆,当时就叫骂了起来。

莫祁跟她不同,他还是愿意信任身边的这位智谋国人的能臣的,更何况顾清岚品阶不低,身为督军在军营中权力不比他小,顾家在大齐又是那种地位,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投敌叛变。

听他询问,营地中的一个副将就站出来说,督军大人审了一夜,抓到是莫祁身边的一个小厮,被钱财和利禄买通了,透露了军情。

只是刚审出来,督军大人就听说了夫人和刘副将带人去偷袭西夏营地的事,而后就略做交待,独身一骑出了城。

莫祁听到这里,再想到今晚那有如神助的逃脱过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对路铭心说:“青萍,你错怪了沐大人……”

路铭心也知道自己错了,但此刻什么都已经晚了,就算错了又能如何?

那时他们无力回身去将李靳身边的顾清岚也救下,此刻仍旧不能,经过一场交锋,路铭心也知道西夏营地绝不是能任他们来去自如的地方。

上一次有顾清岚独闯大帐,为他们挣来一个逃生之机,等顾清岚失陷,又有谁能救他?

路铭心想起来自己在离开北城之前,对顾清岚说出的那些恶言恶语,再想到西夏营地前匆匆一瞥,自己就对他喝骂,胸腔中蓦然生出一股生疼。

这种生疼在看到莫祁身上从横交错的伤痕时,又几倍锐利起来:莫祁在那里遭此酷刑,顾清岚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身子还一向文弱。

可这也是她最后一次顾念到自己和顾清岚的旧情了,莫祁的判断,和顾清岚一样:人已再不能救,唯有设法保住顾清岚的性命。

然而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第二日李靳就派人到北城前大肆宣扬,言道顾清岚已被招降,主帅都已投诚,他们这些小兵还不速速臣服在西夏王威仪之下。

李靳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如此就能劝降数万兵马,这些叫嚣之语当然也是为了扰乱军心而已。

李靳此计一出,就算莫祁想要保住顾清岚的声名,也无计可施。

而且主将和督军先后失陷敌营,虽然莫祁已经生还,但此刻军心仍旧有些不稳,无奈之下,莫祁只能放出话来,将逆臣叛徒诛杀殆尽,放解心头之恨。

此话放出,也就代表了大齐认定顾清岚已是叛贼。

而莫祁的密折,也在这时快马加鞭,连夜送回了京城,上面禀告了女帝事情的经过,说道顾清岚是为了营救自己和夫人,才会失陷敌营,之前并未有通敌迹象。只是人已在敌营,是否变节,已不可考,请陛下示下云云。

女帝接到急报后,一面让莫祁稳住三军,一面就放出了自己饲养的青色灵鸟。

此鸟是她从小饲养,颇具灵性,不必用樊笼和脚链束缚,就知道环绕在她身侧,并不乱飞。顾清岚常初入宫廷,青鸟也识得他,每每喜爱落在他肩头讨吃的。

在女帝嘱咐了青鸟一阵,又给它看了往日顾清岚用过的器具和衣物,它果然振翅飞出京师,越过崇山峻岭,飞入了西夏营地。

剧情进行到这里,剧本相比较于第一版,已经做了一些修改,也和路铭心前世的记忆里更一致。

她在西夏营地里喝骂顾清岚,过后立刻就发现自己弄错了,但紧接着,西夏那边就传来顾清岚已经归降的消息。

她气愤怀疑之余,也不免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怒骂,他才一气之下,干脆投靠了西夏王。

时至今日,她早为自己的想当然和恶意揣测愧疚难当,但任她万般悔恨无奈,当日的一切,也像洪流一样滚滚向前,命运的奇诡之处,不可预料,也不敢想象。

在西夏营地里第一次昏过去后,顾清岚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刑室,身在一个颇为明亮温暖的帐篷里。

他身下躺的,也变成了铺了软垫的矮榻,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换了干净的,连手脚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

这次大约是舍得为他接骨了,断指的伤口处,还有一阵阵清凉透出。只是就算医治得当,他的一手一脚筋脉俱断,此后也算废了。

手伤就算好了后,恐怕也无足够腕力运笔,脚伤也是,站立应该尚可,行走却不再有完好时流畅。

他平躺在床上,眼神逐渐清明,唇边的讽刺却渐渐露出端倪:这是看酷刑不足以震慑,开始怀柔了吗?

帐篷口一阵骚动,是李靳走了进来,他这次不再带着亲卫,甚至连长刀都放在了帐外。

走进来后,还在矮榻旁边的垫子上坐了下来,顾清岚倒是没看他,只轻笑了声,低声说:“忠勇王真是好闲情……不是说……下次就要了我另一双手脚?”

他在昏迷时应该已经被灌下了汤药和水,所以还尚能言语,只是说了两句,就又是一阵闷咳。

李靳抬手扶住他因咳嗽不断轻颤的肩膀,还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茶水,又周到地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

那茶水有些苦涩的药味,回味却甘甜润喉,还正好微温,顺着他干涩的喉咙滑下,很快就压住了他的咳意。

顾清岚喝了几口,却不道谢,只是闭了双眼,又靠回软榻上。

李靳就盘腿坐在他身旁,却微微向前倾身,是一种恳谈的姿态,连王爷的架子也不再摆了:“沐先生,我想过了,对待国士,自然有对待国士的法子,先前是我一时意气,太粗暴了,伤了沐先生手脚。我已将国都的太医特地叫了过来,要他务必给先生治伤,就算不能让先生的手脚康复如初,也定能免去许多后患。”

他用了怀柔这一套,在顾清岚看来,比之前的一味凶残,还是识相了不少,他们这种文士君子,推心置腹往往比恐吓威逼更有效。

要知文人都爱风骨,越拷打反而越容易激起他们的愤慨之情,往往适得其反,就算活生生打死,也不一定能打弯了他们的骨头,但以礼相待,却往往收效甚好。

顾清岚心里想着,就睁开眼睛看了他,唇边仍是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这还要谢忠勇王下刀狠准,以后若是留下伤疤,估计也不会太大。”

李靳听出他语气里的讥笑,却不以为意,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怒和挫败中冷静了下来,不再怒火上头,不顾后果了。

自从顾清岚到了前线后,他屡战屡败,莫祁已经是他的老对手,那些招式套路他都清楚的很,你来我往,勉强可算不输不赢。

原本他是没将顾清岚放在他眼里,想他一介文臣,就算在民间传的那么神乎其神,不过也是纸上谈兵罢了,没想到他竟真的有一些用兵之道,连月来自己数度吃亏,介是折在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这点在他和顾清岚的一局对弈中,已足够他清晰明了——此等心机手段,说是鬼才也不为过。

李靳并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还能屈能伸得很,若能将顾清岚招至麾下,现下给他嘲笑几句,对他来说犹如挠痒痒般,不疼也不痒。

李靳就呵呵一笑,继续诚恳道:“沐先生,并不是我太唐突,而是看杜将军和贵夫人……实在也太玩恩负义了,沐先生舍命救了他们,转眼间却被打成了叛贼,这要是我,我可忍不了这么大屈辱。”

他话说的巧妙,没有直接说莫祁和路铭心有私情,却说得很有些含沙射影,但凡男人,都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顾清岚却只淡看了他一阵,眼底就泛上些冰冷的笑意,良久才淡淡来了一句:“王爷可否再容我思虑几日?”

这么苦口婆心,温柔相对,他却还是不松口,李靳脸色略有些不快,不过他很快压了下去,仍是那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也好,沐先生先养好伤再说。”

出了营帐,他憋着的那口气才吐出来,不由一阵烦躁。

他若不是看顾清岚身体实在弱,不过受了一轮刑罚,就吐血昏迷,少不得还要继续敲打一下他的筋骨。

眼下太医说了,顾清岚本就有心疾,也受了风寒迟迟未痊愈,气血更是不足,再拷打下去随时能断气,他才停了手,采取了怀柔之法。

可没想到还是吃了个软钉子,军情紧急,哪里有几日几日的给他思虑?

李靳想着,眼底终是添上一抹狠毒:硬的软的都试过了,要是这个顾清岚还不乖乖就范,管他是不是国士,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可让他人再得了去,一刀杀了干脆!

路铭心小姐千辛万苦地拍完自己那边的戏,拖着两条灌了铅一样的腿,跑去找她心爱的男人时,看到的就是如下场景:

顾清岚一身白衣,斜躺在帐篷中的卧榻上,因为是在病中,还散了一头长发,如瀑黑发逶迤洒了半枕,衬得面色更如雪般莹白。

他用手半撑起身体,面对着坐在床前的英武男子,不知是说到了什么,他还微垂头,勾起了唇角。英武男子看向他的目光也一再柔和,甚至持起了他的一只手,去摩挲上面的绷带。

对于路铭心小姐来说,这无疑抓到了出轨的现场版,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大步冲上去,还妄图一把将英武的男子推开:“李哥!你乱摸什么!”

李靳一愣,看到她悲愤无比的目光,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就笑得无比贼:“顾先生说手上包这么厚,手指头都变木乃伊了,动都动不了,我就过去摸摸看啊!”

路铭心悲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顾清岚的手抓起来,道具组真认真,的确是包了厚厚一层,为了追求逼真,用的还是粗麻布,不是医用纱布。

可就算是包了粗麻布的手,也不能让李靳占了便宜!路铭心愤恨之余,把那只手放到唇下,吻了吻……然后她就表示,这布尝起来味道有点咸咸的。

再然后她就被顾清岚一指头点在额头上:“乱舔东西,快去漱口!”

李靳在旁边拍着腿大笑。

魏敬国对天默默翻了个白眼,开口说:“铭心和李靳都给我先出镜头,清岚还有几个特写镜头要补拍,你们还想不想快点收工?”

在魏导演的威压下,他们都老实起来,跑去一边,看魏敬国让对着榻上半卧的顾清岚各种拍。

路铭心在旁边看着那微垂下的黑长睫毛,那眼底的淡淡柔光,那屈起手指放在薄唇边轻咳时指尖透出的荧光,双手握拳捧在心口,留着口水说:“我清岚哥哥好美!”

李靳在旁边摸着下巴说:“说起来,我突然有些敬佩你了,我要是有这么个人,一定放家里藏起来,除了我谁都别想看。”

路铭心也是憋了很久了,满头黑线地看了他一眼:“李哥,你真的男女都可以啊?”

李靳转头看了她一眼,对此疑问也见怪不怪了:“我喜欢的都是女人,喜欢我的倒是有几个男人,不过我看不上。”

路铭心也知道娱乐圈有些传闻的确是三人成虎,不过李靳这么干脆利索的否认,也让她有些意外:“那些说你男女都要的话传的那么凶,你怎么不否认下?”

李靳无所谓地耸了下肩:“不过是几个上赶着想泡我,却没泡上的男男女女传出的闲言碎语,理他们做什么?”

这份坦荡和气度的确也够爷们,路铭心顿时有些佩服:“李哥你也算个真汉子了啊。”

李靳又看了她一眼,对此溢美之词也还没反应:“当然也是没人有胆子当着我的面问我,所以我也没有否认的机会。”

路铭心也学着他摸了摸下巴:“这么看来,我还真勇气可嘉。”

李靳还难得又夸了她一句:“我才说突然有些敬佩你,胆子还真不小。”

这句明明是夸奖,不知为何听着有那么点像威胁……他们两个人聊得很愉快,旁边不小心听到的工作人员,就擦了一头冷汗。

反反复复拍了好几遍,魏敬国终于表示可以收工,这时也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路铭心上去扶顾清岚起身,又跟去化妆间帮他脱衣服卸妆,男演员脸上的妆本就比较淡,只是打些粉底让肤色在镜头下看起来更柔和罢了。

顾清岚肤色在男人里原本就是偏白的,就算病容妆,也不需要抹太多东西,只需要将唇色调整下就好。

路铭心拿着卸妆棉,一点点仔细替他擦着,看到他眼底那点遮掩得很好的倦色,就突然有些心疼:“清岚哥哥……拍戏很辛苦吧?”

顾清岚笑笑,握住她空闲的手说:“还好,只是初次接触,要学的东西有些多,幸好大家也都帮忙。”

路铭心想到本来表演就不是他的兴趣和爱好,他平时的事情又已经那么多了,又是学校,又是公司的,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才把他硬拉进了剧组。

化妆间里没有别人,她想着,就低头在他额上轻吻了下,低声说:“谢谢你,清岚哥哥。”

顾清岚看着她,目光仍是柔和无比:“没什么……应该向你道谢的是我。”

他们卸好妆出来后,李靳和莫祁已经在车上等着他们了。

这些日子和他们两个人相处太好,顾清岚和路铭心已经不跟着自己的助理坐保姆车了,常在收工后,和他们一起走,四个人在车上随便聊几句,相处间有种好友的放松。

若说这次有什么拍戏之外的收获,也就是多结识了这么三五个好友。这个圈子是非算计太多,这样平淡又真实的友情,其实已经弥足珍贵。

回到了酒店房间,顾清岚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对路铭心笑笑说:“清月说要来剧组探班。”

路铭心愣了下,才说了句:“哦。”

对于顾清月,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路铭心的印象都很浅淡。

前世顾相也只有这两个子女,还都是嫡出,按说他们兄妹间感情应该很深厚,可顾清月却甚少和顾清岚一起出现。

就连她回忆起前世和顾清岚一起被关在那座院子里的事时,也丝毫没有顾清月出现过的印象。

现在她更是常年在国外,据说中学时就已经在美国读书,连知道她和顾清岚订婚后,也只是打了个电话,跟她这个新晋的未来嫂子随口聊了几句,并没有回国。

甚至连她母亲毒害哥哥,闹出那么大动静,她这个人也像是消失了一样,丝毫不过问一下。

她想着,就说:“说起来我上次见清月,她还只有十来岁吧?你们这些年也不常见面吗?”

顾清岚去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随口应了一句:“哪里,清月从小就跟着我,在国外时也和我住在一起,只不过这两年我回了国内,她学业未成,只能留下。”

随着他这句话,路铭心感觉到了一股违和感,在心头一闪而逝,但她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是觉得头隐隐作痛,开玩笑般岔开话题:“对了,你的私人医生任染呢,怎么他突然就跟不见了一样,之前明明还老出现。”

顾清岚正在打字的手一顿,随即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冲她笑了笑:“他有些急事,前些日子先回美国了。”

这是大齐至安九年的秋天,天气已经逐渐转为寒凉,北疆的初雪也过早地降临。

他躺在只能看到一方天空的帐篷里,看着帐外飘零的雪花,偶尔会有雪片飘入到帐内,于是那些雪片就在窗子下落成了一小片,淡薄又羸弱,却固执地占据了那一角。

帐内的温度其实并不高,虽然西夏王令人搬来了火炉等物,但因为他要求打开窗子,所以关不住的寒意,就这么透了进来。

静看了一阵,他就侧过头,压抑地低声咳嗽,唇边不意外溢出些甜腥,在这几天来已经太寻常,他只是抬起手指,不在意地擦去了。

从最后一次劝降过去,又已经过了两天,西夏王的耐心,也即将告罄了,他能看出他每次来时的脸色,越加阴沉冷酷,对待他的态度,也没有了殷勤和体贴。

在他病入膏肓之前,应该就会被西夏王暴怒地砍掉,所以他也不用再去忧心这些繁琐的小事。那么归降呢?在他看来,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外界都已经认为他已是个投敌叛变的降臣,有些事,他也还是不会去做,若为了苟活,就去背叛自己的国家和臣民,那还不如就此死去,倒也归于尘土,了无挂碍。

只是……他想起她临别时那愤怒质疑的目光,她是否能懂呢?懂得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还是即使他死去,她也还是会认为他是个重利轻义的小人?

他想着,唇边就浮上了一丝自嘲的笑容,他这一生,也算空负虚名,枉送性命……就像父亲所说过的那样,与家国皆无益处,连死都是,别说死得其所,连死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在他即将又疲倦地合上双目时,帐篷的窗口处,却传来了几声极其细微的声响,那声响太小,连日夜守在帐外的卫兵,都没能听到。

而后他就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啾鸣,接着,眼角处划过一抹亮丽的青色,那只小鸟小心地飞过来蹲在他肩膀上,歪头打量了一下他后,还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惊诧之余,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象,继而又在那陌生的触感里找到了真实感。

鸟儿还亲昵地蹲在他肩上,他也看到它的一只嫩黄脚掌上,绑了一只小小的信筒。

他认得它的,它是季瑛的爱宠,有个堂皇的名字,叫“青凰”,他却看出它是只雌鸟,笑季瑛不辨雌雄的同时,坚持称它为“青儿”。

鸟兽亦有灵,似乎觉察出了他的怜爱,他只要进宫,它总喜欢飞落在他肩上讨果子吃,他也总是有求必应,喂得多了,季瑛总笑着说,再喂它就肥的飞不起来了。

就眼下来看,它还是可以飞的,不仅可以飞,还飞过了崇山峻岭,在这敌营之中找到了他。

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他抬起仅能动的左手,将那只信筒从它的脚下取下来。

里面的信件自然是季瑛书写的,蝇头小楷里透露的俱是对他的忧心和挂怀。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目光微动:在此时,他的主君却仍信任他,与他来说,不知是喜还是忧。

看完后将那页纸丢在榻前的火炉中烧了,他手边并无片纸点墨,略加思索,撕下手边白帕的一角,咬破指尖将心中言语写于帕上。

他已无右手可用,但世人却鲜知,他左手仍旧写得一手好字。

事毕,他送青儿返程,手边没有其他的食物可以给它,只有一些冷掉的薄饼,他掰碎了放在掌心,看它急切地啄食,目光更加柔和,低声道:“青儿莫急,委屈你了……待回了禁宫,陛下会给你果子。”

他不敢说日后亲自再给它喂食,只因此刻前途黯淡,生死难料,他何苦再去骗一只小鸟,让它以为还有再次相逢之时。

只是青儿的到来,却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并非他自己的逃脱之计,而是事关战局的生机。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不再耽搁,挥手让青儿飞出帐外,而后抬起头,就看到了掀开皮帘走进来的李靳。

惊诧他不再躺着,而是半坐了起来,李靳神色也变了变,继而带着凉意地笑了笑:“看来沐先生想了几日,总算是想通了点什么?”

他微微一笑,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没什么,只是觉得要攒些精神,方可和王爷多聊几句。”

他态度暧昧,不过是拖延时日,在李靳听来,却是态度松动的迹象,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柳暗花明的迹象,李靳一挑长眉,目光中也有了些期待:“如此看来,沐先生是真想通了……”

随着一声“通过”,镜头停止转动,李靳也笑着去拉半躺着的顾清岚:“顾先生,躺了半天,腰酸不酸?”

顾清岚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掌从榻上站起来:“还好,躺着演戏,总算比较轻松。”

李靳也哈哈笑了起来,他身后路铭心不甘心地挤过来,握住顾清岚的手说:“还好有被子盖,不然老穿这么薄,清岚哥哥都要感冒了。”

为了追求飘逸的效果,顾清岚的戏服都是白衣为主,布料还都是丝绸薄纱,西北影视城虽然没有像剧里一样,已经开始下雪,但着实已经有点凉了,他的衣服穿上还真是会有些冷。

顾清岚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鼓囊囊的脸颊:“没事,我哪里那么脆弱。”

这话用他现在这样,好像碰一碰都能碎掉跟着风飘走的扮相来说,还真没什么说服力,路铭心又扁了扁嘴,将手里拿着的外套给他披上。

其实在路铭心看来,她目前的日子也还是滋润的,白天拍戏虽然辛苦但还扛得下来,晚上则可以抱着顾清岚美美睡一觉。

且不说那细腰长腿抱起来手感有多好,三五不时她还能亲亲摸摸,还有这个那个的,简直不要太餍足。

因为晚上可以补回来,所以连续几天来,顾清岚白天被李靳霸占着摸小手搂小腰什么的,她都忍了。

但在李大哥眼里,路铭心美女每天看他的小眼神,还是那么充满了嫉恨和幽怨。

当然李靳这样自诩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士,当然也不会对一个小女人的醋意有多大反应,他只是……跟顾清岚说话的时候,那笑容更灿烂温柔含情脉脉了许多。

就在这样戏里戏外两重天的诡异气氛下,那些军营权谋的戏份,竟然就稀里哗啦快拍完了。

而这一段戏,也是全剧的重头戏之一。

沐亦清在青鸟的通讯之下,假意归顺西夏王,在屡建奇功之余,私下却屡屡通过青鸟传讯给路铭心,教她克敌之法,里应外合,竟将原本以为定能制胜的西夏王逼得节节败退。

然而西夏王毕竟是智勇双全的枭雄,在大营即将被攻破的当口,认定了这背后是沐亦清在捣鬼,一掌将他打成重伤,而后弃在营地之中。

得到顾清岚被生擒的消息时,路铭心正在和莫祁一起巡视营地。

激战两个月来,因为她英勇善战,兼之常有奇计,她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日渐显隆,莫祁也上了折子,奏请女帝授予她正式的军职。

听到那个副将禀报说擒获了顾清岚,路铭心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下,扶在腰间长剑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

她抬起头,跟莫祁交换了一个神色,为了稳定军心,她和莫祁告诉军中时,都说的是顾清岚先通敌后投敌。可事实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顾清岚是为了解救他们二人,才失陷于敌营,如果说后来投敌,也大约是严刑逼迫所致。

虽然里面还有些曲折,但投靠敌军就是投靠敌军,顾清岚当然也不能算是清白。

然而就算她和莫祁自认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了顾清岚的一些声名,想起他当初孤身独闯敌营的壮举,也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攻破西夏营地的时候,莫祁就颁令下去,命众将士务必生擒顾清岚,并宣称这是女帝的律令,生擒有重奖,随意砍杀则反而要问罪。

这样的安排之下,顾清岚生还的可能自然大大增加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路铭心在莫祁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愧色,就轻吸了口气,对身前的副将说:“即使如此,好好关押起来,即日押解回京吧……”说到这里,她还停顿了一下,补上一句,“陛下要亲自审问罪臣,一路上好生照顾着,不可怠慢。”

四周的摄像机还在转动着,路铭心却有刹那间的恍然:到现在为止,一切跟前世的情形没有分毫差别。

她因为心里的那点歉疚,不敢去见他,再加上军务繁忙,自然就一句话将他安排回京就好。

那时的她,还在心里想,总归回到京城后,有陛下照顾他,还有御医良药,哪里轮得到她担心。

于是她就心安理得地又在边关了两月有余,两月后她回到京城,再能见到的,却只是地窖中他早已冰冷的身体。

她从未想过,是她给了他一个“叛国谋逆”的罪名,又将他推回了满是寒刀冰霜的京师,又怎么还能坦然地以为他还能等她回去?

那一刻在她都恍惚了的神智里的,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他在最后的时刻里,都想了些什么?

会想到她吗?还是早已心死,连一点回忆也不愿再匀给她?他饮下那杯鸩酒时,如此决绝,是因为世间再也没什么值得他牵挂眷恋了吗?

那一刻,拥抱着他早已冷透的身体,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变得和他一样冰冷,唯独胸腔中跳动着的心脏,每动一下,都牵出千丝万缕的痛楚——也唯有此,才能让她记起自己还活着,活着承受已经永远失去他,连任何歉意和补偿,都再也无法给予他的痛苦。

镜头里,她紧握着剑柄,整个人如同一柄绷紧了的弓,她看向扮演副将的那个演员,等他说出和前世不同的台词。

在她说了那些话后,副将就抱拳躬身答了是,而后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可罪臣沐亦清他……似是受伤颇重,若依照常例押解,不知能不能撑到京师。”

副将口中的常例,自然是囚车押送,莫说伤势有人医治,就是一日三餐,也不见得能供给。若犯人本就伤重,半途中就死亡也是平常事。

路铭心听完,神色却蓦然变了,眼睛也睁大开:“你说罪臣他……伤重?不是说了这是陛下的严令,谁那么大胆,竟敢伤他?”

副将忙答道:“此令已经三番四次传下去了,自然不是我军中的人,只是找到罪臣时,他已经伤势颇重了,应当是西夏叛贼所为。”

路铭心已经没了心思听他在这里推诿,咬了咬唇说:“人在哪里?带我去见!”

即使顾清岚后来确实已经投敌,莫祁对他的感情,也仍是惺惺相惜居多,开始时,也的确是全赖他奋不顾身相救,才得以脱困,所以也忙说了声:“我也同去看看。”

那副将也正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不然押解途中真死了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交差,忙躬身领他们过去。

镜头转过,他们在凌乱的战后营地中穿过许多帐篷,来到已经被战火半毁的一座帐篷前。

路铭心眼尖,隔得还远,她就一眼看到依靠着一根断木勉强站立的那个白色的身影。

即使被传令下去不可伤害,但大齐的士兵显然也没有客气对待俘虏的习惯,将手里的长刀架在他的颈间,催促他快走,不耐烦中,还伸手推了他一把。也就是这一推,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推得向前跌倒。

路铭心紧握着刀柄的手连忙松开,大步跨过面前散乱的兵器和杂物,在他倒下之前,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身体。

落入怀中的身躯,如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离得近了,她一眼看到他胸前那分明不是一次晕染上去的血迹,落在被沾污的白衣上,仍是分外醒目。

一声轻唤被她咬着牙咽了下去,她收紧抱着他手臂的双手,转头斥责那几个小兵:“都还愣什么?没看到人都要走不动了吗?快抬个担架过来!”

然后她转过头,俯在他耳边,在镜头拍不到的方向里,舔了舔他的耳廓。

顾清岚不动声色,只是轻咳了咳,垂下眼睛。

镜头外魏敬国叫了声“咔”,探出头来看了看:“铭心,我知道你急着抱顾先生,不过你这哪里看得出来陆青萍的矛盾和急切交织的情感了?你这简直就是乳燕投林!”

路铭心轻哼了声,既然停拍了,她也不偷偷摸摸了,大大方方抬头在顾清岚唇上轻吻了下:“我跑得慢了,万一清岚哥哥真跌倒了怎么办?地上这么多石子和棍棍枪枪的,扎到硌到了怎么办?上次李哥不是都让清岚哥哥擦伤了手吗?”

站在镜头外候场的李靳觉得自己躺着又中了一枪,连忙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以示无辜。

魏敬国可不管她那么多废话,等她啰嗦完了,就一句:“回去重来一遍,你拍失败一次,清岚就要假跌一次,失败次数越多,他真跌下去的概率越大,你自己看着办!”

果然路铭心顿时就老实了,又在顾清岚腰上摸了一把,这才依依不舍跑回原位重新来第二遍。

转眼间他们转组来到西北影视城,已经过去快要两个月了,因为中间出了事故,停拍了一周,早就超出了原定三十五天的拍摄周期。

现在已经进入了十月份,天气转凉,西北的秋季来的如此猛烈,远超于他们这些内地人想想,不说其他,现在夜里当地温度已经到十度左右了。

别的不说,那两场下雪的戏,是真的借了今年当地的初雪去拍的,下雪那天温度到了零度左右,跟冬天没什么区别了。

顾清岚的戏服,原本都是走飘逸绝俗的路线的,不仅色调青白,连料子都是怎么飘逸怎么来,这样势必就不能兼顾保暖了。

再加上这一段戏拍的,原本就是他在敌营中和强敌周旋,身形不说形销骨立,也是越发清瘦嶙峋才贴合,为了拍摄效果,他戏服里也不能再加其他衣物。

一场戏好不容易拍完,路铭心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肩上的大红披风一扯,盖到顾清岚身上,然后自己也抱住他:“清岚哥哥,是不是冷了?我们去喝点热汤暖身体。”

顾清岚压着声音,低声咳了咳,对她笑笑说:“好。”

虽然瞒住了剧组里的其他人,不过路铭心却知道顾清岚这几天是有些着凉的,他本来身体是那个样子,着凉感冒也比其他人症状多一些。

不仅头疼咳嗽,夜里也会有些低烧,胃口也差得很,一天下来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路铭心看着实在心疼,又后悔自己把他拉来拍戏,只能想尽办法在能做到的地方让他舒服一些。

看着她把人抱着又是搓手又是哈气的样子,旁边和李靳一起蹭着喝热汤的莫祁,也只能酸着牙说:“铭心你往后镜头里也可以一直抱着顾先生了,出了镜头还这么黏着,不怕变树袋熊啊?”

路铭心就连头都不抬地理直气壮承认:“没事啊,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黏着的!”

顾清岚有些无奈地摸摸她的头:“铭心,莫先生这是在笑你。”

路铭心抬头对他大大笑了下:“为了清岚哥哥,我才不怕被祁哥笑!”

虽说戏里也不用和他分开两两相望苦兮兮的了,可接下来的也都是苦情的戏份好吧?

她在战场上那一抱,是再也没撒开手过,他们解开了重重误会,她知道了依靠青鸟给自己传讯的那个“高人”,就是他。

有了莫祁上书陈明来龙去脉,他也不用在背负“叛臣”的罪名,而是被女帝下诏褒奖,并召回京师。

但他伤病至此,不仅在北城休养也不见起色,连女帝连夜派了御医带着大批良药来接他,他也还是回到京师后不久,就病重离世。

这种坑爹的剧情,哪里算得上“甜蜜”了?这种看着心爱的人一日日变得虚弱,最终无可挽回地逝于自己怀中的剧情,明明更虐心好不好!

路铭心暗暗又在心里对李昂越磨了一阵牙,转头继续不怕肉麻地去摸顾清岚泛着水光的薄唇:“清岚哥哥,胃口好点没有?晚上想吃什么?”

顾清岚含笑握住她不老实的手:“还好,随意吧。”

最后诀别的一场戏,还有一些要收尾的重头戏,都是回B市影视城和另一个组汇合后一起拍摄的。

随着回程被提到日程上来,顾清月也到了这里。

按说她只要在B市多等几天,就可以见到顾清岚和路铭心了,但她却坚持一回国,就立刻转机到西北来。

杀青临近,顾清月来的那天,他们还都在片场赶工,一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回了酒店,见到了下午就已经赶来的顾清月。

顾清月身材高挑,剪了一头利落的中性短发,见了路铭心,就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说:“大嫂您好,我是清月。”

毕竟是亲兄妹,她五官和顾清岚有五六分相似,虽然多了不少女性化特征,整体风格却仍是清冷俊秀,正是最两年国际上流行的那种雌雄莫辩的俊美。

顾清月比顾清岚小九岁,比路铭心也小六岁,路铭心对她的印象,还是小时候那个总是跟在顾清岚屁股后面,脸色却跟哥哥一样臭屁高冷的小丫头。

现在猛地看到长大进化后到气场强大的真人,还真有点缓不过来,有点呆愣地把手伸过去跟她握了握:“哦,清月啊,谢谢你来看我们。”

顾清月微挑薄唇,算是笑了:“本来应该早些过来见大嫂的,不过临近毕业事情太多,大哥就让我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再回来。”

听她这么说的意思,她还真是很听顾清岚的话,不仅他们结婚这样的事,就连自己母亲因为毒害哥哥入狱这么大的事,她都没回国,就是因为顾清岚一句话。

路铭心觉得顾家的家庭关系在她眼里实在太诡异,又想到之前袁颖洁被捕入狱,自己是坚定站在顾清岚这一边的。

虽然不知道顾清月和袁颖洁感情如何,但袁颖洁毕竟是顾清月的亲生母亲,顾清月对顾清岚会不会有看法她管不着,至于顾清月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她也有看法,路铭心就更拿不准了。

这么一想,好好的姑嫂见面,就有些尴尬的意味在里头了,路铭心的笑容里也有了些勉强:“没事,还是先处理自己的事情比较重要。”

顾清月又对她笑了笑,顺手就摸出了一盒烟还有打火机,她刚抽出了一支烟想点上,路铭心就忙说:“清月,你哥哥最近有点感冒,熏着会咳嗽的!”

顾清月手上一顿,眼睛里带点笑意看了看顾清岚,依言将烟和打火机又都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路铭心更尴尬了,她心里默默流泪想,见不熟的小姑子真难,和小姑子搞好关系真难,和一点也不软萌反而很汉子的小姑子搞好关系更难!

好在顾清岚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了笑对她温和地说:“铭心,我有些话要对清月说,我们去她房间一下,你先洗澡休息吧。”

路铭心“哦”了声,看着他起身带着顾清月走了,顾清月对她倒是很客气,临走时还关上房门,对她笑了笑说:“大嫂早点休息,明天聊。”

顾清月的房间就在下面一层,也是空间宽敞的套间,她的一堆行李就摆在外面的客厅里,箱子打开,露出来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

顾清岚进门口,先皱了眉头:“女孩子出门还是这么毛糙,给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顾清月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没事,我女朋友不在乎就行。”

不得不说,顾清岚之所以能对路铭心层出不穷的奇怪言论反应那么淡定,跟这个常常语出惊人死不休的妹妹也有很大关系,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语气无奈:“我记得你没有女朋友。”

顾清月更不在意地又耸了下肩:“反正也没男朋友。”

顾清岚知道干脆也不再理会她,径自走到沙发上坐下,好歹顾清月还比较识相,看他坐下来,就忙去倒了温水过去双手送上去。

顾清月是和顾清岚同一年出国的,刚去时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在国外的一切基本都靠顾清岚打理,若说长兄如父,在那样举目无亲的地方,顾清岚一手将她带大,也真和做爸爸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就算平时对她采取的是比较宽松的教育方式,顾清岚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水,看到她还抓在手上的香烟盒子,就皱了眉开口教育:“虽然我说过你成年后,烟酒什么的,只要不违法我就不管你……但女孩子还是不要抽烟比较好。”

顾清月连忙“哦”了声,抬手就把香烟连带打火机都丢到垃圾箱里了:“毕业论文压力太大,我没管住自己,我不敢了大哥,原谅我大哥。”

路铭心要是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就知道为什么顾清岚训起她来训得那么得心应手,而自己也为什么很快就甘心臣服在他的气场之下了。

这跟他做不做老师没关系,纯粹是他在家里训顾清月已经训得习惯了,气质那么高冷的顾清月尚且抵挡不住顾清岚淡淡一眼,更何况本来就不够高冷的她?

看她也跟路铭心一样认错态度良好,顾清岚就掩唇咳了咳,没再说她。

倒是顾清月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说:“大哥,任染说你身体状况好些了……你还头疼吗?”

顾清岚点了点头,没去接她的话,反倒抬了眼说:“妈妈那里,你也去看一下吧,毕竟她最惦记的就是你。”

跟顾清岚不同,顾清月是袁颖洁的亲生女儿,袁颖洁口口声声要害顾清岚,最大的理由也是为了顾清月。

但听顾清岚提起袁颖洁,顾清月的眉宇间却忍不住浮现出一丝厌恶,她点了下头:“我知道,我先来看你,再回去到精神疾病治疗中心看她。”

说到那个“精神疾病治疗中心”的时候,她语气里还带了几许讽刺。

顾清岚微顿了下,才开口:“妈妈毕竟是爱你的,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也是你。”

对此,顾清月就冷笑了一声:“是啊,爱我爱到可以设计绑架我的亲生哥哥,爱我爱到打着为了我的名义下毒害你,我宁肯她一点都不爱我!”

她说完这句,自觉失言,忙抬头看了看顾清岚:“大哥……”

顾清岚对她微微笑了笑:“没事,我已经都记起来了。”

虽然在听任染转述,知道顾清岚头疼和昏厥的症状已经消失,就猜到是这样,但听他亲口承认,顾清月还是停顿了一阵,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还是说了句:“对不起,大哥。”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他脸色还有些苍白,那笑容却是温暖的:“没事,本来我接受催眠的效果就不好,会这么快想起来,也在预料之中。”他说着,又对顾清月微笑了一下,“这本来也就不怪你,当年,你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顾清月也没再说下去,她和哥哥默契已深,彼此沉默了一阵后,她就带些试探地问:“那大嫂……”

顾清岚笑了笑:“她没有……她还深信着,我们的两世情缘。”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交握的双手,唇边泛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容,带着点欣慰,更多的却是苦涩:“她还没发现,这些根本都是假的……只是我一手编造来自欺欺人的……”

后面四个字,他终究没有亲口说出来:自欺欺人的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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