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寻兰从小就觉得自己家庭里有奇怪的地方，好像一部乐章中始终潜伏着一个不协调的音符。
大约是在五岁的时候他恍然大悟：是他妈妈和大家不一样。
是他的同桌小甜甜提醒他的，甜甜和他一样住在流沙别墅，她某天对他说：卫寻兰，你妈妈没有我妈妈漂亮。
卫寻兰大怒，准备抢掉她的蛋糕以示惩罚。结果看到甜甜的妈妈好像一朵粉红色棉花糖一样、又香喷喷、又甜乎乎的飘过来，有些傻眼。
平时都是甜甜家保姆来接送，卫寻兰看见她妈妈不多，今天就特别注意了看，就连走路都这么好看。更不要说全身亮闪闪的，头发梳成好看的形状；眼睛特别黑、嘴唇特别红，总之很美很美就是。
自己的妈妈，好像跟别人家里的保姆差不多。
甜甜的妈妈弯下腰，笑眯眯的摸摸他的面孔，声音好像糖一样甜：“小兰真可爱，长得很像爸爸！跟你爸爸说到我们家来做客好不好？”
从幼儿园第一天开始，到小学第一天，到现在，大家都很喜欢称赞他长得像爸爸，然后要他去告诉爸爸，谁谁谁表扬了他。
卫寻兰隐隐感觉，因为爸爸，所以自己才受到大家的喜欢。而不是因为妈妈。
越长大，这种感觉越强烈。大家好像都很遗憾，为什么他会有那么一个平凡的妈妈，而却有那么一个优秀的爸爸。
爸爸，是卫寻兰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甚至比很多小朋友的妈妈还好看，记得跟别人吵架时，争谁的妈妈好看，卫寻兰急了，脱口而出：“你妈妈还没有我爸爸好看！”
自己一家子都是花朵一样好看的人。卫寻兰还小，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好像爷爷院子里花坛里盛开的玫瑰花一样，个个都是那么鲜艳夺目，熠熠生辉。
这是爷爷生日，所有的伯父、姑姑都来了，一屋子人都是那么好看，只有妈妈，几乎丢在人群里找不到了。
尤其是大伯父和三伯父，他们和爸爸一样，都有着金色的眼睛。只可惜到了自己这里，就没有了。
卫寻兰看看大伯父，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她正抱着一岁的弟弟，弟弟抓她的头发；还有二伯父的儿子安德烈，抱着她的腿不肯松哪怕一会儿，好像一只小树袋熊，她就抱一个搂一个显得特别的乱。
看着安德烈碧蓝的眼睛，大家都很喜欢金发碧眼的他，突然就很委屈：为什么爸爸那金色的眼睛就没有给自己？而自己要和妈妈一样是一双黑眼睛。
卫寻兰就闹起了别扭，怎么看妈妈都不顺眼。他不想听妈妈的话，也不想看见妈妈。她总是头发乱乱的，给弟弟抓，衣服也总是不整齐，弟弟总喜欢把口水擦她身上。
这天卫寻兰看见是爸爸来接自己，非常的惊喜。
“安德烈牙齿痛，妈妈照顾他走不开。”爸爸抱起他“今天课上得怎么样？”
卫寻兰搂住爸爸的脖子，滔滔不绝的汇报着，怎么又得到了表扬；然后看着好多同学的妈妈走过来、又走过去，一个个特别的好看，笑眯眯的，跟他们打招呼。可是爸爸不笑，只抱了他，就进了车子。
爸爸只对着妈妈笑。不管妈妈是头发没有梳、还是脸没有洗。爸爸都是用水波一样的眼神看着妈妈，对着她笑。
“爸爸，你看甜甜的妈妈漂不漂亮？”卫寻兰坐在付座上，问着。今天甜甜的妈妈特别好看，眼睛亮得好像有小星星在闪烁。
“谁是甜甜妈妈？”爸爸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一样。
“就是那个最好看的妈妈呀！”卫寻兰不相信，明明甜甜妈妈就站在爸爸身边，那么近的.
他比划着，甜甜妈妈有多香，有着花朵一样的脸颊，花瓣一样的指甲，花心一样的嘴唇。果然听他说，爸爸笑了，笑着伸一只手，摸摸自己脑袋，说：“最好看的是你的妈妈。”
怎么可能！卫寻兰大惑不解。
“爸爸，甜甜的妈妈很喜欢你，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要你带我去她家做客，她们就住在我们家后面一栋。”
“哦”爸爸只开着车，说“爸爸不要她喜欢，只要你妈妈喜欢。”
回到家，只看见妈妈抱着安德烈，在大玻璃窗下走来走去。看见他们进来叫他们轻轻的，说安德烈哭了好久，才睡着，非要她抱着。
“我来，小家伙这么重。累坏了吧？”爸爸过去，接过安德烈。
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卫寻兰再想象一下甜甜的妈妈和爸爸站在一起的样子，就觉得还是甜甜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更好看一些。
“兰兰，洗手去。然后自己去厨房找金奶奶要东西吃。”妈妈靠在爸爸身上，揉着手臂道。
“哼！”卫寻兰瞪了妈妈一眼，气鼓鼓的去厨房了。
“阿嚏、阿嚏。”卫寻兰不停的打喷嚏。
今天学校组织的游园会，是田心阿姨参加的。田心阿姨的头发弯弯曲曲好像波浪，喜欢穿花裙子，是十分漂亮的阿姨。卫寻兰牵着她的手，觉得十分的骄傲，只是她身上的香气总是让他打喷嚏。
送他回家时，在门口他抱着田心阿姨的脖子亲一下，说：“谢谢田心阿姨。”又忍不住打个大喷嚏。
“兰兰，鼻子都红了。”妈妈过门边来了，蹲下来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卫寻兰低头，突然发现黑眼睛也很好看，很亮。
卫寻兰趴在地毯上翻图画书。“兰兰，你对妈妈说什么了？”安德烈过来，他小卫寻兰一岁，但比卫寻兰个头要高很多，此刻叉着腰很凶的样子。
他三岁时从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来到他们这里，从此住在他们家。他管自己爸爸叫九叔叔，但他不肯叫自己妈妈婶婶，一定要叫她妈妈，或者叫她中国妈妈。
卫寻兰讨厌安德烈，大家都很疼爱他的样子，尤其是爷爷，看见他就要抹眼泪。卫寻兰除了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爷爷。
“什么事？”卫寻兰一咕噜爬起来，也不甘示弱的叉腰，瞪起眼睛。
“妈妈在哭，肯定是因为你不听话！”安德烈的眼睛比较大一点，瞪起来也比较威风“你让妈妈伤心，我一定要揍你！”
“我的妈妈、为什么要你管？！”卫寻兰愤怒了“我要揍你才对！”
两个孩子扭成了一团，咬牙切齿，揪头发的揪耳朵。直到被大人拉开。卫寻兰气呼呼的跑楼上去，果然妈妈在幼儿室里好好的，是安德烈大惊小怪。
她坐在地板上叠着弟弟的衣服，一边轻轻的哼着歌。弟弟在她边上爬着，不时伸手把她叠好的东西抓散。她一点也不着急，只弯下腰抓住弟弟的小拳头亲一亲，然后又把衣服重新叠好。
“妈妈！”卫寻兰一屁股坐下来。看见他头发乱七八糟、衣服扣子也掉了的样子，妈妈惊讶了：“兰兰你跟谁打架了？”
“安德烈！我真讨厌他！他根本就不是我们家的人，还老是黏着你，我要他去找他自己的妈妈去！”
“兰兰！”妈妈声音严厉起来，卫寻兰吓了一跳，却看见妈妈匆忙站起来，跑到门边，把一个要转身的影子抓住。她把小小的人抱在怀里，他一双碧蓝的眼睛又是倔强又是伤心，又是舍不得。
“兰兰，你是哥哥，你要跟安德烈说对不起。”妈妈拖着安德烈过来“他就是我们的家人，他爸爸和你爸爸是兄弟，就像你和芳芳一样；你的爷爷也是他爷爷，所以我也是他的妈妈。”
安德烈不知不觉依偎在她怀里。卫寻兰生气了，明明他就和自己不一样，妈妈就是这样笨、又这样讨厌。
他大叫起来：“你喜欢做他的妈妈就做他妈妈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妈妈，妈妈。”安德烈摸着她的脸，一声声的叫着她“你不要哭，我喜欢你。”
“我没有哭”妈妈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亲了亲他的小脸“只是眼睛下雨。”
吃晚饭时卫寻兰不安，一双黑眼珠子转来转去。冲妈妈叫过自己心里也很后悔，又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大声过，还是对着自己的妈妈。她会生自己气吗？看看妈妈还好的样子，一样把讨厌的青菜放自己碗里叫自己吃掉。
爸爸在北京出差，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回来，卫寻兰拿过话筒心里还有一丝丝紧张，可爸爸和平时一样问自己乖不乖，并不知道自己和安德烈打了架，妈妈没有告状。嗯，妈妈就是个迟钝的人。卫寻兰心安理得。
突然他就问了一句：“爸爸，我可以换一个妈妈吗？”
那边好像也愣了一下，紧接着又笑了一下，爸爸的声音真好听：“是不是妈妈又逼着你吃青菜了？”
“不是。”卫寻兰在这边摇头，很认真的说“安德烈喜欢妈妈，就把妈妈给他好了；我另外再要一个，我要一个田心阿姨或者甜甜妈妈那么漂亮的妈妈。”
“唉，别哭呀，你别跟小孩子计较啊！”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连哄带劝的。
“可是我真的觉得好失败，我竟然被自己儿子嫌弃。”这头的女人坐在窗台上，披着一身月光，脸上还有闪闪发亮的痕迹。
儿子说，妈妈，我想要田心阿姨参加我们学校的游园会。她还很高兴，觉得儿子真是小大人，竟然会体贴人了。看她被俩个更小的缠得一刻也脱不开，到哪里都是拖着这两个一大一小的拖油瓶。
可是田心回来，笑着对她说：小慧，你家这个儿子长大后肯定是个祸害。这么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挑女生的相貌了。他对我说田心阿姨，你比我妈妈、比晶晶阿姨都漂亮一些，所以我才叫你来；我都不想叫我妈妈以后来接我，免得别人老是要问，那就是你妈妈？今年去迪斯尼，你也陪我好不好？
别人听只觉得是天真稚语，她听了心里却闷响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细细的裂了一道口子。
多年前，拼了命得来的孩子。今天开始用挑剔的眼光看自己的妈妈了。
她跪坐在地板上，手里折着衣服，只发着呆。小儿子呀呀的攀着她的腿，只晃着她。自己，是太不出色了，就连自己的儿子，都很怀疑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家里来的。
苦笑了一声，突然就有一双碧蓝的大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吓了一大跳。然后看见金发的小人儿站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的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了？”小孩学语言快，中文已经和兰兰差不多程度。
不等她回答，小人儿抱住她，吻她的面颊：“妈妈，是哥哥惹你生气了吗？你不要哭，我替你问他去。”
这个金头发的小孤儿亲热如一只树袋熊离不开她。
是不是自己因此就忽略了兰兰呢？小孩子总是喜欢攀比的，比玩具，比身高，比宠爱。
儿子冲自己吼叫，说不喜欢自己。虽然是小孩的话，还是深受打击。也很讨厌自己动不动还流眼泪，实在不像一个大人的样子；可是这么多年被爱护的太好，也娇气如当初。所以——她擦擦眼睛，真是好笑呀，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气得哭了。
“所以就说了当初不应该要的，这么浅薄的小孩子，哪里就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听到男人这样说，又不高兴了：“你敢批评我儿子？”
那头笑了一下，说：“姐姐，心情好些了吧？快去洗把脸睡觉吧，这小鬼等我回来替你教训他。”
“不要你管，你敢碰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你看你，又舍不得，又被小鬼气到，你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只要你不哭，听到你哭我心都碎了——”
“呸——你就是超级不要脸——”电话两头的声音都变得更柔情了，内容也从严肃的家庭教育变成了少儿不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