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
阴谋总是如美人,半遮着面。伪装成虔诚的狐仙,殊不知天生却是蛇蝎的胚子。空糟蹋了副好皮囊,蛊惑了多少寻常人家。
待我气喘吁吁地追到前院儿,瞧见的却是另一幕。
钟天翼呆呆地站在场中央,背后看来身体是僵直了,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钟大爷和钟大娘已然不见了踪影。我再向前寻摸,看到的却几乎让我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一排年轻壮实、穿着黑布褂子的家丁簇拥着一位打扮得像狐妖的女子。浓密乌黑的秀发用缀着点翠的满钿和珠花簪束在脑后,鬓角的发丝打着弯儿地贴在雪白的香腮上。黛黑的柳叶眉伶俐地排开,一双杏眼在睫毛后扑朔着。她白皙的鼻子像微微施了脂粉,菱唇外狡黠地露出一对不深不浅的梨涡。西施,西施也不过这幅模样吧。
她施施然地走过来,兔绒披肩里的大红旗袍骄傲地扭动着,炫耀着主家的威风。
而我,却没有心思再去欣赏眼前的美人。为什么?她就是白家新娶的少奶奶,陶小桃。
“呦,本想着寻我的敌人,不想一下竟送出来两个。”她咂着舌,鲜艳的嘴唇却没有动摇一丝一毫。
“你们这些穷鬼托生的,偏偏非要叫我撞见,就休怪我了。”
“陶小桃,念你是小杏儿的妹妹,你不要欺人太甚!”钟天翼摩擦着拳头。
“呵,我还奉劝你趁早给我滚一边儿去,误了我小心你的脑袋!”陶小桃的嘴同目光一样凌厉,得饶人处从不饶人。
她刀子般的眼神直直地落入我眼中,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钟天翼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回过头看我。
我并不敢挺直腰板,只安静地等待着来自云端的惩戒。
果然,一个清脆的“啪”声划过,我的右脸已经火辣辣地疼了。陶小桃出手干净利落,想来这也是我第一次与她接触。
她又一次伸出纤细的玉指,紧紧地掐住我的双颊。那种冰凉的异样徘徊在我的脸侧,激起一阵火辣。
“小狐媚胚子,说!你是怎么认识泰常的?”一缕馥郁的白桃香环绕在我的鼻翼。
“我...我不认识他。”我有些怯懦地说。
“不认识他?不认识他他会替你切去小指?”陶小桃阴森地冷笑着,“看你的穷苦样,也不像是泰常寻常时能碰到的人。在我们的世界里,能接触到的只有三类人。一类是作为大家大院继承者的小姐和公子哥,还有就是当兵的大官,剩下的就是发国难财的暴发户。而你,”陶小桃撇撇嘴,“显然这三样都不是。所以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想干什么?”我哆嗦着。
“呵,问我干什么?我寻了你一冬。到底还是跟着泰常最器重的老三才找到的你!”
“你说什么?跟着谁?”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些你就甭管了!我就是想知道,凭什么一听是你的戏,白泰常就必到。”陶小桃挑了挑眉。
我心里莫名地软下来,有一股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游荡。从南方飞回的燕子双双呢喃着跳上屋檐的青瓦,口中衔着筑巢用的枝杈和湿润的泥巴。
“快别装疯卖傻了,你是怎么认识泰常的?”
“小桃!你给我滚出去!”一记悠扬的叫喊后,小杏喘着从漆红的后门儿跑出来,后面跟着钟氏二老。
她很干脆地跑到小桃面前,抽了她一迹耳光。小桃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像未熟透的白桃儿。
“姐,从前我都是很忍让你的。但现在既然你已经被陶家扫地出门了,怎么还敢这么嚣张,都不给自己留脸!”小桃好不得意地白了小杏一眼。
“你睁眼看看,我是你大姐!嘴里放尊重点儿。”小杏对小桃怒目而视。
“大姐怎么了?谁不知道这个社会就是家族的天下。你背后的靠山腰杆有多粗,你就能走多远。当年你选了钟天翼这个软柿子,就注定了你在我们这一圈除了名了。”
“陶小桃,你别欺人太甚!”钟天翼看着眼含泪花的小杏,咬牙切齿地说。
“少奶奶,我相信您来这一趟定然是有您的目的。”我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不论是为着泰常少爷还是白家的安定,我都可以答应你。我-决-不-会-同-白-泰-常-有-任-何-来-往。”我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些让我后悔的话。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信你一次。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别让我再看见什么。”陶小桃又一次冷笑,我最痛恨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
说罢,她轻蔑地一个甩头,在小杏面前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她的背影依然那么婀娜多姿、倾国倾城,可我只当这是虚伪的外表,一个华丽的空壳。她显然已不再关注她大姐一家的死活,不然怎么会不将他们带回陶家。抑或是怕他们抢了她应分得的家业吧,真是个恶毒心肠的女人!
她带着那一拨黑马褂像退潮的海水,在完全淹没沙滩前退了下去。留下些虾兵蟹将被拍在沙滩上。钟大爷和钟大娘眼睛瞪得老大,直直地锁住我。天翼哥一脸沮丧,显然是被小桃儿打击得抬不起头来,远远看去像颗生了虫的酸枣。陶小杏则空留满目惋惜,悲哀的眼神仿佛分不清人与物、是与非。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睡好,我知道。
明天一清早,我在一家子人醒来、用人倒尿盆儿前便起了。今天有我早场的戏,又不想同小杏谈论昨天的事儿。那些个事儿我都不想提起,不然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滋味儿的憋闷。画了峨眉,弄妆梳洗过后便清起嗓来。今天我饰的是王宝钏,青衣的角儿。虽说花旦更适合我,但我却独独偏爱青衣。
王宝钏是个苦命的女子,独守寒窖十八年,却只平安喜乐了十八天。究竟值不值得?一个女人信念的强大是无法估量的。不知她有没有想过,倘若薛平贵一生碌碌无为,他还是否值得她抛却宰相女儿的花环?或者薛平贵考取了功名,却忘却了寒舍里的发妻,这样的结局她是否又负担得起?王宝钏鼓起了比寻常女子更多的勇气去等一个未知的未来,换作是我,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后面若是有路,你也不会回来了。”这句台词在我的心头萦绕了太久,特别是“你”字的长音儿,让我无法自拔。
这出戏的结局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我至今无法判定。只知道,当初我也是为王宝钏哭过几个来回的。
摸着绣着金边儿的戏服,我再一次想起那个有关于狼的梦。我现在也同样说不出那是好梦还是噩梦,只知道它压在我的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怪事儿是接踵而至的。今日跟我唱对台的竟是个生人,反正就是眼生。小杏和天翼哥不像是常招新人的样子,我不觉纳了闷。正暗地里琢磨着,那人既不像是专业唱戏的,又会是谁呢?
“呦!我的小少爷,原来你在这儿!”台下一个太监般的尖声叫到。所有观众,穿旗袍的太太、小姐,打着折扇的公子,看着没什么素质的大兵,齐刷刷地望向看台西侧。我远眺了下,只见一位穿着藏蓝色长袍、管家模样的小老头扒着人群朝我这里瞅。
我听见前排的小姐们嘀咕着,说今天有好戏看了。日日都有好戏看,怎么偏偏是今天?
小老头满脸威风地从人群专门为他留出的空当挤过来。“您出来玩儿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喜欢...”面前的陌生人用略带僵硬的汉语说道。
“你好,我是...川崎树...我是日本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他说起话来并不像唱戏那样轻松。
我面部拉得老长,不是因他是日本人而感到惊讶,而是因他竟对异国的国粹掌握得如此娴熟而感到打心眼儿里的欣赏。
“您好。我叫钟月月。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行家,让你见笑了。”
“很好,很好。钟-月-月,风无常,易放月亮。我-喜欢-你的戏。”他的目光很狡黠,流转着捕捉我的眼睛。
“行了行了,小少爷!川崎大佐可等不及了,到处寻你呢!”小老头见我们说话无趣又浪费时间,便插话进来。
我算是稍稍理解些眼前的情况了。这个川崎树应该是一个日本大官儿的公子,而眼前这个有些神气的小老头儿,不过是他们的走狗。我平生最痛恨走狗这种人了,狗仗人势还做尽了坏事儿。
“小少爷,如果你喜欢她的戏,我就把她安排到府上天天给你唱就是了。您这大老远跑一趟又是何苦呢?”小老头满不在意地说。
“戏院的主家是位姓钟的先生,您若是喜欢听戏,叫他去不是更好?”我想着前一阵天翼哥跟日本人交往得很密切,不由得想把这个机会让给他。
“少废话,叫你去就是叫你去,哪那么多事儿!”小老头是个暴脾气,对川崎一家一副谄媚的嘴脸,对我又是另一副鬼脸。
“等等,钟先生,钟...是你的爹还是你哥?”川崎树若有所思地问。
“是我...哥。”这样说来,我的表情也是极不自然的。
在我愣神的当儿,川崎树已经钻到后台去卸妆了。我看见台下的观众纷纷回过神儿来,对冷不丁儿发生的这一幕表现出不满的情绪。又是闹哄哄的一片,吵得我头晕目眩的。
小老头显然也有些急了,就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这一枪很有威慑的力量,导致观众们开始抱头鼠窜而不是议论纷纷了。他们从大敞的红漆门推搡着跑出去,顾不得脚下有没有踩着人,衣服是不是穿得周正。不论是官太太还是小家的丫头,在这种场面的面前全都变成了一个样。不再管衣着打扮是否体面,而是把自己的命聚在了头顶。
许是被枪声吓了一跳,川崎树从后台探出脑袋。若不是我在后台只有他一个生人,这会子八成我是认不出他的了。因为他那平整的短发下一对炯炯有神的明亮眸子和似笑非笑的嘴唇让他瞬间焕然一新。洁净如纸的白衬衫将他的气质衬托得很明媚、很阳光,一双高高的墨黑筒靴笔直地插在戏台上。面对惊慌的人群,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向我做了个略带歉意的鬼脸。
他搅黄了我的戏,我却一点都不怨恨他。不知是沉浸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奇异感觉之中还是如何,总之在他和小老头一行人欢快地离开戏院后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等魂儿再一次回到我的肉体时,小杏、天翼哥都已满目慌张地站在了我面前。小黄,那个今天本应跟我唱对台戏的小生满目愧容地盯着地面。好家伙,看样子像是收了川崎树的贿赂跑到哪个角落里偷闲去了。
“你没啥大碍吧?”小杏提着嗓子问,“你若是出啥事儿,月月,我也活不成了!”
“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我安慰她说。
“刚刚发生了什么?谁打的枪?”天翼哥很冷静地问,尽管极力地睁大睡眼。
“是个汉奸,朝天放的,没啥大碍。就是观众受了惊。”我解释道,又望了望天花板上鸽子蛋般大的裂缝。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到这儿来闹事儿啊?”小杏有些不高兴,八成是在心里暗暗盘算了维修天花板的损失。
“是个叫川崎树的日本人。他喜欢唱戏,就来试试。”我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什么?川崎什么?”天翼哥睁大眼睛,现在睡意全无了。
“树,川崎树。”
“小杏,我们被金砖砸到了!川崎树是川崎大佐的公子,他喜欢咱月月的戏!”
“那又怎样?”小杏满不在乎地答道。
“只要月月能到川崎府上去唱戏,那咱就能扬眉吐气地回白桃镇了!”
“那你还得问问咱月月了不乐意去呢!你呀,总是小算盘儿打得太早!”小杏突然说话刁钻起来。
“我...我不想去。”虽然那个地方使我想入非非,可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现在安逸的生活。毕竟前一阵子的死里逃生把我折腾得够劲了,没必要因为一点小想法失了大局啊!我,钟月月现在不能靠父母,就只能靠自己!衣食住行,后半生的日子都是要顾全大局,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儿失了荆州不是?
当我回过头瞧天翼哥时,那股子惋惜已经慢慢褪去。承袭而来的,却是不知如何渗透在他全身,又散发出来的邪气。
“瞧见没?”小杏仿佛舒心地吐了口气,望着不再言语的天翼哥。
戏台子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冷清了下来。许是那记冷枪的缘故,戏园子从前的老客人也有一段时光没光顾了。我依然没有痛恨过那记枪,而是时常呆呆地回想枪响时川崎树从幕帘后探出头来的那副神情。
青草密密匝匝地沾满了戏院外的红土地,干瘪的树桠上也抽出了嫩嫩的、极其渺小的翠芽儿。白桃镇的事儿好像永久性地被封存在我们这些人的记忆中了。就连我买来报童手中挥舞的报纸也依然看不见那里一丁点儿的消息。我干嘛没事老去找白桃镇的事儿呢?
前些个日子,闭月县的县长让他们给换了。那个囊满肠肥的胖子走了,听说是贪了不少百姓的钱,还养了几个小姐。他那个万国旗一样的媳妇不跟他过了,拾掇了大部分家当准备跑出国去。有人说旧县长怏怏地夹着尾巴想投奔熟识的市长去,结果半路上叫土匪给打劫了。一下子被抢走了好几箱子金条,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有好事儿的妇人家喜欢嚼耳根子,说那些个金条被抢了,投奔市长便是不成了。即便侥幸逃过了土匪的鬼门关,自己也是没什么活路了!
新来的县长是个娃娃脸的书生。虽然看去来嫩得很,可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大户都稍稍收敛了些。平时一顿十多个菜的人家便把甜食点心省去了,专横跋扈的地主也对佃农转变成了稍好些的态度。街市上一片空前繁荣的景象,因为大兵们不敢随意到百姓家里征收粮食了,就算征粮时也不敢缺斤少两地克扣,于是顿时闭月县竟呈现出了少有的祥和。
大家也都大多闭眼不语,并不是真的心如止水,而是谁都不想破坏这恁好的氛围不是?顺着这氛围也是身不由己的,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不是有顶多的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么?就像何时遇到合自己心意的人,何时缘分尽了。缘起即灭,缘生即空。既然身不由己就没必要再强求什么。
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很舒心,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