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酒巴里音乐火爆,刚刚踏进来的谢桃觉得耳朵一下子聋了,而眼前电魅的数条彩线交织,更是让她眼花缭乱,目迷五色。
晕,晕!晕!哗,谢桃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
酒巴对她确实有新鲜感,但她进酒巴却不是为着图新鲜。
先前跟着一个背影进来,可是在彩灯的魅惑下面,她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水,才重新找到了那个背影,然后……
当那个背影转过来时,她便立即冲到面前,柳眉直竖,杏眼圆睁。
“桃姐?是桃姐吗?”
眼前的一个年轻女子柔柔地说道。
在音乐停放的瞬间,看得清楚这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女子,虽说一头秀发染成白金色,但一点也不会影响到美的构图,反而显出和谐的清纯韵致。那灯光下的白净而清秀的脸容,和婀娜柔美的身影,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月光下面的白莲花。
谢桃于是也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但她不会忘记这女子便是自己的情敌,让她一想到就恨得直咬牙的小三苏婉清!
“别装了,说吧,是不是你害死亚伟的?”她开门见山。
这话说得好恶毒,完全不再是她平时的态度,这种恶毒的表现,是她的有意为之。就希望这么强逼猛攻,试探一番,看清眼前这朵白莲花的真实本质。
女子愣了愣说道:“桃姐,阿伟是死于小车自燃,跟我有何相干?我真恨不得和他一起去死!可是……桃姐,公安都没这么问我,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白莲花垂首摇曳着,传递过来几许悲音。她的心不禁一紧,但咬牙继续追问道:
“过分?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了?苏婉清,你现在一定好得意是不是?你现在终于得到了亚伟的遗产了是不是?你当初泡上亚伟,为的就是他的钱是不是?可是你想错了……”
“你才想错了,桃姐!没想到你也这么俗!也这么以为……”
那女子有些哽咽着,坐了下去,垂着头,满头金发便披散着,渐渐地就抱着了头。
“哼,苏婉清!你别以为就这么抹抹鼻子就可以过关,告诉你,我谢桃可不吃软!”她说着,便一屁股扎在身侧的位子上。
看着苏婉清披散着发,又抱着头,身子还簌簌发抖,谢桃一肚子火气无法发泄,只能在鼻孔里呼呼出气。
她长得也算是美的,特别是在寻常女性的眼里看来,但在男性看来,她可能就是端庄有余而柔媚不足了,而且还有一些疵瑕:肤不够白,胸不够挺,腰不够细……
而眼下跟她在一起的这个小三,这个苏婉清,却恰恰相反,她没有的,这苏婉清都有了。她觉得老天太过眷顾这个女人了,连名字都那么美: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亚伟曾经在她面前不止一次这般吟过这段诗章,那时单纯的她,还以为他是一时勃发了诗兴,这对于一位喜欢国学的大学男生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尽管他曾是外语本科毕业,而不是中文系出身。
可是哪想到,他真的有所遇了,他就邂逅了眼下就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女子了,婉清!女人美丽的名字让她善良的心也长出嫉妒!更何况这婉清,长得确实美!
是一种清丽的柔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直到今天,瞧婉清那模样,谢桃还是恨不起来,倒是怜得起来。这位曾经是中文系的才女,虽说娇柔中不无矫健,但总是贮满了太多的悲天悯人情怀。婉清也许并没那么温柔,但她眼中却确乎看到凉风吹拂下颤动着的水莲花。
“桃姐,对不起呀,你生气了吧?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尽可往我身上发脾气,也许那样你会好受些?”婉清终于抬起了头。
“我会好受些?我怎么能好受呢?”她差点没大喊一声,她控制自己不让发出绝叫。
“对不起呀桃姐!阿伟……”
她看到婉清转过头来时,已经是泪水盈睫了。
婉清的声音分明有些哽咽,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
“姐一定是还爱着阿伟吧!真对不起,我当初就不该到江福来,那样阿伟就不会遇上我,姐就会跟阿伟在一起,说不定会保护着他,不会让他遭了劫难。阿伟呀,那天我真不该生你的气……”
“你生亚伟什么气了?”疑点又在她心中泛起。
“我说他隔三差五地跑江厦,也该看看桃姐哪。我就这么说一句,他一下子就生气了,说我不该还提他的前妻,说我不该不相信他。其实我是真心想桃姐,担心着能不能挺过来。”
这话说得好诚恳!谢桃顿时心里一热。她没想到婉清竟然还会有这般念想,她相信亚伟绝对不会这么想。那个无情汉、负心人,竟然还不如婉清!
“那就多谢了!”她装作冷冰冰地说道,其实心里还很是感动。
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回想了过去,她在回忆的诸多情景中,没有搜到婉清与自己难堪干仗的画面,也没有搜到婉清与亚伟厮混不堪的画面。而反而是,婉清如一朵洁白的水莲花,楚楚动人在风中摇曳着。
也许婉清确如亚伟所说,婉清是一朵洁白无瑕的水莲花,不会无端去伤害别人,而往往自身无端受到他人的伤害。
她扭头不去看婉清,因为她怕为其形象所魅惑,然后就可笑地施予同情。她知道自己太多悲悯之情,她要学会铁石心肠。
在音乐的间歇中,小小的唱台上,突然一位绅士打扮的歌手,长头发后面扎着马尾巴,抱着一把电吉他上去了。他电一般的眼突然一飞,拨了一段琴音,就唱了起来。
谢桃很快就听出来,他唱的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他先前的琴音,只是他别出心裁的创意,让这首人人皆耳熟能详的情歌,稍稍起一些新鲜的变化。
虽然这首歌最初是在九四、九五年流行,现在是二零一三年,也算是经典老歌了,但仍然感到亲切,听来激情如泉涌。
但她也听到耳边传来婉清的悲泣的声音:“姐,我真傻!我好傻呀!阿伟……”声音又一次哽咽,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几时婉清也成了祥林嫂呢?这小三,哼,还白莲花,真的有这么痛苦吗?她琢磨着。
她觉得婉清的声音低而柔,里头有一种好悲哀的东西,像是撕心裂肺之后恢复平静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一丝柔情从心中漫起。
“哎!”这柔情化作了叹息。
她本来进这天和酒巴来,就是要向苏婉清声讨的,那是原配发妻对小三的声讨!
就因为婉清的存在,她失去了一个原本温馨的家。然后,一年零三个月之后,也就前不久,她又听到了一个噩耗,亚伟死了,死于小车自燃。
这太蹊跷了!她想到离婚这么久,亚伟和婉清还一直保持同居关系,他们为何一直不结婚,是婉清的原因,还是亚伟的原因,这太可疑了!所以她每天从噩梦中醒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揪住那个害人精!
那时的婉清,在谢桃的心中,已经不再是纯情的白莲花,而是吃人的白骨精了!
于是她离开了江厦,重新来到江福,发疯似地四处寻找,寻找婉清的踪迹。终于,就在刚才,在天和酒巴门口,她看到进去了一条熟悉的背影。
这女子是谁呢?
她的感觉突然敏锐起来,啊,苏婉清!正是那个罪恶的不洁的女人!
那一刻,她完全推倒了以往的意识,否定了过去的判断,在她看来,婉清不再是高洁的水莲花,永远也不再是!
可是……可是……
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武断,自己的判断失误了。
她清楚地感觉,这婉清的心中也好痛苦,看那表情,不像是伪装的。她心中甚是震惊,暗暗地凝想着。
她以往特别爱看破案片,尤其是悬疑都市剧情的。要是突出表现女警官破案的,就更喜欢。所以眼下她也仿佛进入了那种情境。
“亚伟他……一直都爱着你,对吗?”她又问道。不过这语调,已经离兴师问罪相去两万五千里。
“是这样的。”婉清一边眼看着唱台,一边在擦泪。
突然脑中一个闪念袭过。
“婉清,你说,如果爱可以重来,你还会选择亚伟吗?”她盯着眼前这位柔弱娇美的自己恨过的女子问道。
苏婉清痴痴看着唱台,似是无语。
此时那首情歌已经逐渐推向了高潮: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归来
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
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唱台上的歌手唱着唱着,身子突然动了起来,把街舞也融入其中,来去如风,疯狂如火。
“桃姐,你好傻,你真以为有前世和来生吗?人死了岂能复活,爱走了怎会重来?阿伟……”就在这当口,婉清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声音又悲泣着。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她又追问了一句。
婉清向服务生要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她们干了,她感觉到生啤的苦涩。也许她先前的大度已让婉清另眼相看,所以她眼下的关心,倒是对婉清是一个刺激。她有些感觉婉清似乎是觉悟了,甚至是悔恨了。
但她长期以来也确实没有将婉清当寻常小三看待,总觉得那只是亚伟的错。
她以为正像自己读得懂亚伟一般,也读得懂婉清。
其实她没能读懂亚伟,也一样没读懂婉清。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她听到婉清发出梦一般的叹息。
现在谢桃开始在犹豫,自己和婉清的谈话是不是该继续下去,或者说该采取什么方式继续下去。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亚伟的骨灰。
亚伟出事的那天,她刚好随团到欧洲旅游,所以对此毫无所知,等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事,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通过了解她知道,小车自燃起火,亚伟来不及逃脱。那火扑灭之后,亚伟就不行了,等婉清赶到之时就已经死了。而后很快就火化了。
但是如此重要的事又岂能不问,何况她和婉清还不会这么简单地就握手言和。
“婉清,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亚伟的骨灰现在安放在哪里,你打算……”
她问道,却没想到因此而掀起了波澜。那朵白莲花微微色变,马上由此敏感地想到亚伟的遗产问题。
亚伟一撒手走了,什么也来不及交待,可是……难道这个当年的弃妇,还想跟我婉清争财产?还以为有她的一份吗?
美丽的白莲花暗暗忖度着,也继续装着:
“骨灰盒暂时寄存殡仪馆,等择地安葬时再取出来,入土为安吧!”声音依旧带着悲戚。
“那也好!到时候招呼一下,让我也帮上忙吧!”
“不必了吧!桃姐放心,我虽柔弱,一个人还顾得过来!”
苏婉清提高了声音,说话的语调也变了。
她的这种失控让谢桃一下子醒悟过来,登时心里头腾起了火,可恶!把我的好心当作是驴肝肺!大概这便是婉清的真面目吧!还以为我要与她争财产。呸,什么白莲花?出污泥而不染?都全是狗屁!
谢桃突然感觉了眼前的白莲花的刺眼了,那染着白金的头发,让她感到冰冷,以致感觉苏婉清其实便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白金女体塑像。
但谢桃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女人不寻常!于是平静地说道:
“婉清,你紧张什么呀?你怕我碍你的事不?告诉你吧,我在乎的是亚伟本身,他的身外之物我没有兴趣。”
“姐,你什么意思呀姐?”婉清显然是感觉到了她身上的火药味,但还继续着怀柔政策。
婉清的眼波明亮荡漾,目光却十分朦胧,谢桃看着那一双眼,觉得这眼睛太厉害了,尤其是她发现那眼睫上还挂着一滴眼泪。
她不甘心,双眉一扬,咬咬牙说:“婉清哪,亚伟那么爱你,那你呢?现在是忏悔的时候了,说吧,那小车自燃,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瞧你,都说什么呀?到现在你还这么纠结,这么怀疑我呀?姐,不要这样!嗐,是阿伟让你太伤心啦!来,干一杯!醉了心就不痛了!”
她看着婉清迷蒙的眼睛,端起了酒杯。此时她又觉得婉清是很懂情的女子。她对这白莲花,又一次收回了剑。
她确实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汉子气概,她平时也确曾有舞剑。就在当年跟亚伟分手之时,她也舞过剑,还放了《夜深沉》的音乐伴奏,她是预演了一场虞姬舞剑别霸王。
这时谢桃听到婉清又柔柔递过来一句话:“姐,不瞒你,你和阿伟分手之后,我哪一天都在想,我是不是该放弃,要是可以重回昔时,我特别愿意把他还给你呢!姐!”
谢桃面对婉清的凝眸,不禁又一次心头一热,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姐,今天是几号啊?”突然又听到婉清问,这女人,好像有些晕了,晕得连日子都记不清,也许真的心里痛苦,不是装的吔。
“十八号吧。”
“哦,明天三月十九号是我生日,阿伟在出事之前跟我说过,今年生日要给我好好过,说不再送红玫瑰花。我问他那送什么?他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哪里想到,阿伟他……”婉清说着又哭了。
这时谢桃突然有一种好特别的感觉,这个感觉不是来自婉清身上,而是眼前,她从婉清身上收回目光,偏过头来,这才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就站在一步之遥的面前,就好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般。
唱台上的音乐已经变换,一个女歌手在唱电影救命主题曲《谋杀白痴》这支歌了。
“是苏婉清小姐吗?哈哈,我是张超先生哪!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就在这里!哈哈,婉清小姐,转过脸来啊,转过来看张超先生啊!”那男子说道,看来像是找婉清麻烦的。
她看到婉清的脸白了,而且目光似怯,但终于还是转过脸来。
“这样就好!苏老师啊,你当老师的不适合在这样的场所,跟我一起出去吧?”
“你别缠我,要不我叫保安啦!”婉清道,声音有些颤抖。
这其中渗和着唱台那边女歌手的声音:
你是白痴还是真无知
其实我跟他在一起
我该佩服你演技……
“你放心,你的生日我会提前给你做,就今晚……”那自称张超的年轻男子说。
“你出去!”婉清突然有些歇斯底里,“保安,快赶他出去!”
“我就给你过生日,你等着!”张超的声音阴恻恻的,身子被两保安推得只看到背影。
她正要问婉清之时,婉清突然搂住她的肩膀道:“桃姐,就是这个张超,他害了亚伟!他在小车底下做了手脚,是他害了亚伟!不,不,桃姐,是我害了亚伟,我没保护好他,还惹他生气。阿伟,我好后悔呀!”
原来是这样!看来婉清和这年青男子之间,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吧,恩怨情仇吗?嗐,眼下还琢磨这些干嘛?能救回亚伟的性命吗?
“确实是你害了亚伟!是你招来的这个祸!”谢桃突觉一阵心痛,她咬咬牙捂住心胸。
女歌手的声音转为疯狂和恐怖:
救命呐
我想羡慕你
你的命比我好
我不能不嫉妒小心
我会杀你
谋杀你……
“苏婉清,你既然知道是张超作的案,为何不报警啊?哈!”谢桃突然想到这点上,便追问道。
没听到婉清的回答。
就这瞬间,突然轰得一声巨响,外边的门墙塌了,堵住了,却有几处火苗窜起,交睫间火势已四处蔓延,酒巴里乱得不能再乱。
火光闪亮登场,火在舞蹈!天!这是怎么回事呀?
“桃姐,怎么办哪桃姐?这要是被毁了容,还怎么活呀?”婉清保护着头发和衣着,喘着气,身子哆嗦了起来。
想她那如花的容颜,怎么受得了这毒蛇一般的火舌?不过即便没有如花的容颜,容颜被毁也是人生之惨事。
“命都快要没了,你还要容颜干嘛?我真服了你了!嘿嘿!”她说,“还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这时外面却隐隐传进来那男子张超的声音:苏婉清,过生日啦!过生日啦!这是送你上天的一串鞭炮,祝红红火火,生日快乐!婉清!你听到张超说的话了吗?
谢桃发现婉清有气无力似的,身子软答答的。
她知道已成定局,这时突然觉得特别解恨,无视眼前不远的火舌,哈哈大笑看着她,“亚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没想到还能有幸与婉清妹子一起死!妹子啊,我桃子很快便要见到亚伟了!你说话得算数,你愿意放弃,让他归我,对不对?”
“就归你了!你去死吧!”
婉清惨白惨白的脸突然狰狞一笑,说着,将她重重一搡,没想到这朵白莲花还颇有气力。然后,婉清挣扎着向后挤去。可是那几乎便是一堵人墙,哪能突围呢?
纷杂的人语声,惊惶失措的喊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火愈大了,只听身边像是有人口中念念有词唱道:
在烈火中得到永生!
在烈火中得到重生!
谢桃的心突然出奇地平静,她听着那声音如歌入耳,眼前是漫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