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走到我的面前，跟着我一起坐了下来。她用手撑着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车站里庞大的人流。她的样子比起之前，平静了许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陌生人。我想，此时她和我开始的心情相同，面对这么多的陌生面孔，心里的感受一定也有很多吧。
我就坐在她的旁边，一起看着。只是现在对我来说，这些人已经没有什么好吸引我的了。尽管他们也是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在我看来，他们和天天见面的人没什么区别。车站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来了一波又一波，人换了模样，其他的也都毫不相同了。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他们看我的眼神。不论何时何人，他们看向我走来的眼神都是猜忌和怀疑。
“江东阳，你整个寒假都是在这里吗？”周舟突然问我，她的视线还是放在了拥挤的人流中，没有抽离出来。我动了动身体说了一声“嗯”，上半身就继续躺在了墙上，动也不想动。每天的奔波，使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疲劳的，疲劳把它们折磨地都失去了知觉。它们让我在每天的做工中都可以忘记疼痛和饥饿，回到了家里才会它们才会汹涌着跑出来。我会大口大口吃饭消除饥饿，大声大声打鼾忘记痛苦。
周舟这时候才看向我说：“你爸妈呢？”她这么一问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周舟对我的家庭环境还一无所知，自己没有对她说起过一点。想到这，心里反倒有些内疚，自己很久之前还把她当做了陆霄外的第二个好朋友，结果就连这些事情也没有告诉过他。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单纯的以自我为中心把走进我们内心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分好类，放在自己心里的每个地方。
她问我后，我沉默了一会，还是没有想要告诉她关于母亲的事情，只是敷衍着回答到：“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周舟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继续问到：“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就让你干这个？”我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眼神在每个过往的陌生人身上游离，对陌生事物和人的好奇心不止是我才有，每个人都有着这样一种好奇心。
好奇心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很旺盛，它引诱着我们去探索每件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不管大小，不管好坏。当我们利用好奇心明白了许多事情的道理后，在我们中年时，年轻的好奇心会分化成两种，一种是良心，一种是贪心。分化成良心的一类人，会利用自己年轻时好奇心告诉自己的道理，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分化成贪心的一类人，会利用自己年轻时好奇心告诉自己的道理，投机取巧，见风使舵。
周舟的话比起以前刻薄了许多，她不再是问我怎么难过，怎么疲惫。这一点，我应该早就明白的，在她拿垃圾桶砸向我的那一刻，我就应该清清楚楚看清她，牢牢记住这个道理。不过，对有些事情，人都是不想记住它坏的一面，只想保留那些美好的。所以我们就会在同一件事情上，一再犯错。
现在的我，就选择了忘记周舟当初和刘凯对我的种种。在她问我的时候，我就动摇了。看向她眼睛的时候，动摇就变成了瓦解。
“不是，我爸在家。“
一个人一旦决定要把心里藏起来的事情说出来，那么什么事情也挡不住开口的决心。它会比冲动时还要冲动，所有的细节都会慢慢说出来。把心里的秘密公之于众，只为了心里决定要说出来的念头。
周舟停了之后，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看着那些人流，说：“你每天看着这些人，不会觉得累吗？”我把身子挪了一个方向，让自己可以不用说很大的声音，她便能听到我的说的。坐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说：“累，累的睡觉都打起了呼噜了……”
她听到我说的，皱起眉头看着我背光的脸，说：“你刚刚说的什么？”我抬起头，让微光照亮的我脸庞，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人很累的时候，睡觉就会打起呼噜呢！”说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周舟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起来。她的好奇心也被我勾了起来，我早忘了她是那个伤害过我的周舟，只把她当做了一个倾诉的消遣的对象。
周舟看着我，表情认真地问：“你把话说的再清楚一些。”她的样子很严肃，加上天生的面孔，使得不管什么表情，只要在她脸上出现就会被显现的夸张。她现在的样子就比一般人看起来要严肃，那股严肃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狰狞。
我对她的这副表情丝毫不在意，我知道，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要明白我在笑什么。她的严肃只为了掩盖自己的好奇心，不让我知道她迫切想要明白的心思。不过她忘了，她这样的心思，在我与弄堂那些男男女女说话的时候就用过了。
我曾经假装天真地问男人们：“性爱是什么东西？“男人们”嘿嘿“地笑着说：”那是一种可以让你很开心的事情，以后你就会知道的，而且会越来越爱上它。“他告诉我时的表情里充满了陶醉，就像他那一刻正乐在其中。所以我对周舟现在这样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不久之前我就学会了驾驭它，并且屡试不爽。
“我妈死了，”我说完顿了顿，“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我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声音小了不少，也不知道周舟听没听见。在我决定对她说出真相时，我以为我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但就在要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还是退缩了。声音小的就和蚊子一样，可能比蚊子的叫声还要小。
说完后，周舟严肃的表情就和受到了大火攻击的干柴，严肃的面容瞬间就绽开成了一朵凋谢的花。也不和我想的相同，我以为在我说出来后，周舟会笑着用轻松的口气说：“江东阳，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然后她再摆出一副假装生气的样子，逼我说出实话。还会因为我对她的欺骗，对我指责个不停。这些她都没有。
她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意料，周舟相信了我说的话。她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当初她用垃圾桶砸向我时，反应都没有这般大。
我问她：“怎么了？”周舟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完全退去，她说：“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么多的原因，我都没有想到周舟会说这样的话。
我说：“嗯。我妈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死掉了。“我把母亲的死因完全归结为意外，没有告诉她，母亲的死与江家胜也有脱不开的干系。这么多年来，江家胜受的惩罚够多了。他老了，他内疚了，他也伤了。他承受了这些，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他当年犯下的错误。
谁都犯过错误，江家胜犯的错误是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只是比一些人脆弱，才会导致母亲没人管。在怀我的时候，没有照顾好母亲，让她在大冬天里受了风寒。不管我怪不怪他，母亲都选择了原谅他。不然也不会在最后关头，她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送她去到另一个世界。
周舟听到我说出原因后，她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怪异起来。她看了一会儿我，问：“你爸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江家胜？“周舟问我的时候，我还有点惊讶。不过后来转念一想，自己曾经或许在她面前说起过他。毕竟江家胜之前在我的眼里，不是什么好人。就只是一个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睡觉打鼾，对我凶狠的男人。在我心里，他一点出息也没有，没了母亲就变得堕落。
“嗯，是。“我说完，周舟口气惊讶地说：”不应该有这么巧吧？“她这么一说，反倒是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我不知道周舟口中的”巧“是什么意思，说的就像是她在我出生前就认识过江家胜。
我盯着她，说：“什么这么巧？“现在换成是我迫切地想从她这里知道这个，她没有说清楚的秘密了。所幸她没有和我一样卖关子。她看着我，表情又还是那般严肃，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吴淑珍？“周舟这么一问，我就彻底呆了。居然和我想的相同，周舟真的认识我父母。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时的我就成了一个急切想要从她嘴里知道秘密的探秘者，我想要弄明白，她是为什么会知道我父母的名字。母亲已经死了十几年了，除了陆霄，我谁也没有告诉过。
她说：“我爸是医生，你妈去医院的时候，是他负责做剖腹产的。“周舟说完，我看着她，想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问周舟。
我没想到，世事可以这么巧。周舟的父亲居然是那个帮我母亲负责做剖腹产的医生。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辞掉了医生的工作，去做了商人。在我妈死的时候，他说起过你爸妈。“周舟的语气里带着伤感。
回忆死亡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它需要把许多痛苦加到一起。在重现过去的悲伤时，那些巨大的痛苦就会涌现出来，帮着抵抗回忆带来的悲伤。这就是为什么回忆会是一件痛苦的事，它会把出现的痛苦放到抵抗痛苦上。之后你就会变得十分脆弱，因为你经历了两种痛苦的攻击。带来的创伤，把你折磨的不堪一击。
“你妈也……”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死”用在周舟母亲身上，于是要说的话就成了缺一半的半句话。
“死了。”她这时的口气十分平静。在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你妈是怎么死的时候。周舟哭着说：“我妈是被我爸给害死的。”她这么一说，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界上，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会有几个和你有着相似经历和遭遇的人。他们或许会在有生之年与你相遇，也或许你到死也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不过，不管怎样，这些人的确是存在的。
周舟，就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