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廷——那里有两个紧挨着的城市争夺这一个名字——他们越过了因河。又走了一个钟头,过了另一条小河的浅滩,他们就到了一个设有里程碑的岔路口。里程碑一边指向帕骚,一边指向萨尔茨堡。鲁伊特格看了一眼阿丕安的地图,说从这里开始路会好走些了。
修士话音刚落,邮车便随着一声巨响猛烈一震,像狂风中的一只船,车向右后部歪了过去,乘客们大叫着滚作一堆。好不容易车夫才让马停下来。
还好,雷伯莱希特、玛尔塔和鲁伊特格由于坐在车厢前部,只受了点惊吓。他们跳下车,试着把其他乘客从他们的可怜处境中解救出来。幸好没有人受伤。
“车轴断了!”鲁伊特格看了一眼邮车损坏的地方,下了判断,“后轮也没法儿再用了。”
这条路上走的主要是运盐的大篷车,虽然天下着雨,依然车来车往。一个驾着空车从波西米亚回来的车夫停了车。
“有麻烦了吗?”
邮车车夫像在驱赶一群蜜蜂似的挥舞着胳膊,冲问话的人呱拉呱拉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不是什么要紧的。”鲁伊特格解释道,“车轴断了。你能帮助我们,把我们送到下一个城市吗?”玛尔塔拿出一个硬币来塞到那车夫手里。
车夫的脸孔一下子发亮了。“嘿,当然了!”他回答,冲修女的方向做出像个鞠躬的样子来。“离布格豪森只有三里路了。如果您愿意,我送您到那儿的驿站!上车吧!虽然窄点儿,但是好走不如赖坐着嘛。”
他们正在把行李搬到另一辆车上,打北面来了两辆马车,高大的红色车轮,驮着漆成蓝黄两色的木头车厢。第一辆车的车夫头上戴顶宽大的黑帽子,他的缰绳系在一处,马匹疲疲沓沓地往前迈步,他自己则在吹笛子。一个女孩儿,顶多十二岁,红色的长发湿透了,伴着笛声敲着小鼓,嘴里啦啦啦地唱着,她兴致勃勃,对下雨毫不在意。大车开过时,里面一个头发蓬乱、胸乳巨大的女子向外望着。两条狗跟在车的两侧,边跑边吠。第二辆大车也涂成彩色,车后用链子拴着一头熊,嘴上套着皮笼头,颠儿颠儿地跟着走。随后,这个杂耍艺人班子消失在下一个道路拐弯处,像他们的出现一样突然。
“诸位!”运盐的车夫在他们车后喊着,“快把衣服从绳上拿下来啊,玩杂耍的来啦!”其他人都笑起来。
行李总算在运盐的车上装好了,乘客们也在灰尘遍布的车上就了座,车夫吆喝着马启程了。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城市边境。道路在这里分了岔儿,直走通往城堡的大门,往左则是一条铺了石头、很陡的下坡路。车夫停下来,说最后一段路还是步行好些,进城的坡路太陡,虽然有两只制动铁鞋,四匹马也不能在满载的情况下在湿滑的路上走稳。
他们刚走进城堡大门,一幅非用高超的语言功夫就无法形容的景色在他们面前展开了。原来,不经意之间,他们到了一条河的陡岸之上——这条河千百年来不懈地在沙质的地面上冲刷出了一条深沟。此时,河水喧嚣着、汹涌着、喷吐着白沫,载着运盐的船只,在他们脚下向北流去,形状像一只弯成九十度的膝盖。
这条绿色的激流给这一岸很有艺术鉴赏力的居民留下的土地,被他们用来做基础,建造了一座城市,美如童话,只有那些十字军东征战士和去耶路撒冷朝圣的人对东方有过这样的描述。窄面的房屋如积木一般排列在狭长的市场周围,刚刚抵达城市的人只看到一片交错的屋顶。人从高处接近城市,会觉得自己在飞,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刚来的人都自觉心旷神怡的缘故。
他们抵达市场上的驿站、拿到他们的行李时,雨小了。“看哪!”雷伯莱希特指着广场上方背对河流的一溜房屋对玛尔塔说。
高耸在那一片形式各异的山墙之上的,是由尖塔、挑楼、吊桥等等组成的城堡区。这城堡,本身就是一座建在云端的城市,有半里多长。
就连见多识广的罗马教授也十分惊异,而他那多嘴多舌的女儿除了一句“che miracolo!”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座城市的美迷住了所有旅客,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觉得被迫在这里耽搁是件憾事——就连那个总像在急着赶路的亚琛布商也是同样。驿站位于广场中央——名门望族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假山墙在那里正好漏出一个空儿来。一条路也由那里通往架在河上的桥。桥上有一座门楼,到了夜里就关上,不让河对岸不受欢迎的来访者进入。
鲁伊特格和雷伯莱希特把行李放在驿站后,便去找铁匠。铁匠铺就在几座房子开外、那条陡街汇人广场之处的对面。铁匠给马匹钉掌,修理车轮,他名叫卡斯帕尔·布劳纳,正是由于这个名字,他的那座山墙危险地向后倾的房子是全城惟一一栋涂成褐色的房子。布劳纳答应立刻就去修理邮车损坏的地方。
清晨,天上刚有一丝要亮起来的意思,城市就苏醒热闹了起来。四面八方而来的运盐车辆在市场广场的石子路面上辚辚滚动,装满货的便向北驶去,而往南去的则一般是空车。从河上传来正在往他们的“片儿船”上装货卸货的船夫们的吆喝声——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他们那种既没有龙骨也没有深度的平底船。所有从哈莱恩顺流而下运到这里的盐,都要在这里卸船,装上马车——这是法律的规定。
车水马龙之中,又出现了他们头天遇到的杂耍艺人班子。艺人们在广场的教堂前面停了车。这座教堂位于广场南端,样子像是一条马上就要毫无目的地闯入周围房子之间的船。这些云游四方的人把他们的彩色车厢板卸下来,搭成舞台,再用上木梁、木条,敲敲打打做成了一个小剧院。中午时分,广场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五彩纷呈,像是剧院的背景。艺人们带上那头用两只后脚蹒跚走着的熊、骑在马背上的红发女孩儿,还有一个戴黑面具、只露出嘴来的小丑和一个连敲鼓带吆喝的人走街串巷,为他们下午的表演招徕观众。那个管吆喝的不遗余力地扯着嗓门,吹嘘从遥远的米兰来的伟大的罗贝尔托·阿尔蒂尼的杂耍班子,预告下午将有顶级的平衡技巧表演、有轰动效应的马戏,还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腹语术。表演结束时,拉凯希丝女士将为愿出两个十字币的尊贵观众预测未来。
虽然几乎没有人听明白这令人兴奋的预告之中到底包含着什么内容,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涌到了教堂前的广场上。玛尔塔不想去看表演,因为对一位修女来说,那是很不合时宜的,雷伯莱希特却觉得看杂耍表演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那个红头发的小女孩儿借助一根长杆在绳索上跳舞时(绳索拉在两辆大车之间),雷伯莱希特起劲儿地拍着巴掌,当那个腹语者令一个木偶说起话来的时候,他简直都着了迷。但接下来,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穿着红白相间的优雅服装的报幕人郑重宣布“世界上最强壮的女子”出场,她将在观众面前将一头活生生的熊举到离地两尺的高度,走到十尺开外再放下。
舞台一边,那头链子拴着的熊被牵了上来,另一边则走上来一个身材巨大的女子,身穿及膝长的黄色裤子和一件绿色斗篷。她的腿有柱子那么粗,而这两根柱子则由黄绿相间的带子缠绕装饰。她的乱发结成一绺绺的,表情坚硬的脸上看得到胡子般的茸毛。虽然打扮成这个样子,雷伯莱希特还是毫不怀疑:他认识这个怪物,当她还是个小巧的女孩儿时他就认识她了。
“小紫罗兰!”他冲舞台上喊道。
有片刻工夫,女巨人停顿了一下,迷惑的目光扫向传来喊声的方向。开始表演的时候,她给人一种被激怒了的印象。她叉开双腿,大吼一声,搂住那头熊的肚子,将其举了起来,沉重地走了三四步后又放下来。观众们登时喝起彩来。
雷伯莱希特挤到舞台前面,在女巨人就要消失在大车后面之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索菲,”他柔声说道,“我还以为,你……”
“什么?”
“那个,我还以为,你自愿放弃了尘世的生活。”
“哈,你以为。”女巨人的声音足可以令人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
“我们都这么以为。”雷伯莱希特带着歉意说,“假如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是肯定不会放弃寻找你的。”
索菲不肯看雷伯莱希特的脸。她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地面。
“相信我,这样更好。”她苦涩地说,“我在杂耍艺人这里过活。
在这儿,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分内的事要承担。”她用同样悲哀的声音接着问,“那你呢?你是自愿进的修道院吗?”
雷伯莱希特抓住索菲的胳膊——更准确地说,他只接触到一堆软乎乎的肉——推着她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塔楼旁边有一条小胡同,右手边有一家很安静的小酒馆,名叫“教堂边的啤酒馆”。
这条僻静胡同里的一切——从房子到房门,甚至是路上铺的石子——看上去都比外面气派的广场上的小上一半儿。雷伯莱希特利用这儿的僻静,给他的姐姐讲自打她突然失踪后发生的一切。他讲到那可恶的宗教裁判所对他们父亲的污辱,讲到侯爵大主教为了得到那本危险的书对他的胁迫,讲到他为了躲避生命危险,不得不化装成本笃会修士和鲁伊特格修士一起去意大利。他受到要挟的真正原因——他与养母的关系,他没有讲——是还没有讲,因为他怕索菲会因此而责备他。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只见石板路上不知为何长出了一枝葡萄藤,虬曲多结,已变红的叶子盖住了旁边房子的正面,仿佛给它披上了一件漂亮的大衣。索菲无动于衷,是的,命运待她太过苛刻,使她再也不能表达感情了。
雷伯莱希特站住,望着这个变成畸形的女子的脸,断然说道:“索菲,让杂耍艺人走他们的路,你和我们一起去意大利吧,让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索菲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没怎么想就生硬而坚决地答道:“不,弟弟,我很高兴杂耍艺人们收留了我。班主罗贝尔托是个好人。在他们这儿,我只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中的一样而已,既不可笑,也不反常。当我用我这副样子挣来了一部分生活费,我会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感激之情。在常人之中,我只是个让人盯着瞧、让人可怜的怪物,别的什么也不是。不,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要和他们一起走。你呢,去走你自己的路。”
她的话听起来毫无转圜的余地,雷伯莱希特开始怀疑,面对他曾经称之为“小紫罗兰”的姐姐,他是不是还能听到她小时候那种为他所熟悉的腔调。他们有七年没有见面了,生活环境的巨大力量在他们之间钉人了一块无形的楔子。
“你们在这个城市呆多久?”雷伯莱希特沮丧地问道。
“两三天。”索菲回答。
“接下来要去哪儿?”
女怪物抬起肩膀,嘴角向下一撇。“去人们要我们的地方。”她说,“现在我得到我们的人那里去了。”她转身走掉了,把他丢在那里。
回到驿站,雷伯莱希特得知,邮车到晚上就可以修好,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可以继续旅行了。他内心做着斗争,要不要把与索菲不期而遇的事告诉鲁伊特格,尤其是要不要告诉玛尔塔。他站在自己房间里面对着市场的窗前,俯瞰着栗子树那被秋意染得颜色鲜艳的树梢,上面成了千百只麻雀的乐园,傍晚时分,车马的喧嚣平息下来之后,麻雀尖利的鸣声在周围的一圈房子之问回响,犹如在环形剧院里一样。雷伯莱希特不知该怎么办。他想和玛尔塔谈谈,但又犹豫不决,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整个晚上他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像预告的那样,到了早上,邮车已经准备就绪了。旅客只剩下了六个:雷伯莱希特、玛尔塔和鲁伊特格,另外还有亚琛来的布商、教授和他的女儿。天还太早,弗兰切丝卡还没有找着她继续开始喋喋不休的调门儿呢。
雷伯莱希特第一个做好了上路的准备。他想和索菲道别,便跑到教堂广场。场子空了,教堂旁边堆着些垃圾,其中有一根撕成了条的黄绿相间的带子。雷伯莱希特把带子捡起来,塞进口袋里。
车夫催促大家动作快点;他们要想赶上去意大利的邮车,就得在中午之前赶到萨尔茨堡。
前往萨尔茨堡的一路上大家很安静,似乎每个人都有事瞒着其他人。
“你怎么了?”趁人不注意,玛尔塔压着嗓子问雷伯莱希特。
“哦,没什么。”对方回答,“什么事也没有。”
自从他们上路,两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们越过了阿尔卑斯山中的关卡,借助教团服的掩护,他们也得以通过所有的边界。现在,他们已经身处威尼斯共和国,见习修士和修女可以放弃他们的修士、修女服,举止行为可以像情侣一样了。
阿尔巴尼的女儿弗兰切丝卡好长时间不能理解两个人摘掉面具现出原形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她还是一看到雷伯莱希特或玛尔塔就要乐得前仰后合。可这两个人,自从他们把威尼斯的边卡撇在身后,便开始感到无比的自由。
和德国没什么两样,意大利也是由一大堆小国组成。南部那一半,那不勒斯王国和西西里王国,是属于西班牙的。北部的威尼斯共和国从阿尔卑斯山一直延伸到米兰的城门前。教皇国像条蛇一样从波河人海口伸向罗马,并继续向前蜿蜒。两者之间,西部簇拥着数量众多、大大小小的公国和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