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托斯挽救了这个局面,他手挡在嘴前,眼望别处,压低声音对陛下说道:“世界的结束!世界的结束!”
还不等教皇说出话来,红衣主教、蒙特马拉诺的多梅尼科。伊苏阿尔利(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个职位的)就像往常那样抢先嚷嚷起来,抱怨这次红衣主教秘密会议中下层教士和世俗候补官员比例太大,在场的十三位红衣主教是少数,还有一个是又聋又哑。
按说,他的最后一句是不可以那样讲的,这很恶毒,因为红衣主教们包括教皇都知道他指的是红衣主教弗朗切斯科。瓦莱赛——
他并非又聋又哑,有一次,伊苏阿尔利跟他争夺高级妓女玛格丽塔·德·罗拉时,把他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结果他不光失去了玛格丽塔,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过他的听力还是很好的。
针对这个比例问题,庇护五世说,大家必须接受下层占优势的情况,因为用得上他们在各自领域的能力和声望;他只想点几个名字,比如说圣彼得大教堂的静力学专家、数学家保罗·桑奇诺,他对数学上的重大问题都很熟悉。还有罗马大学的天文学家洛伦佐·阿尔巴尼,医学博士、天文学教授路易吉·利利奥,他俩善于算闰年闰日,数学家、罗马学院的天文学教授、耶稣教团的克里斯托夫·克拉维,菲利普·冯·特拉普是列日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反世界末日法令的博士,此外还有斯坦尼斯劳斯·昂多来克是末世论教授,神学家、末世论教授安德雷·维雍对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近况非常熟悉。
“那个该死的哥白尼教授在哪儿?”卡珀乔呱呱大叫,他疯狂地挥舞着胳膊,“我要看看这个捉弄我们的家伙,这个胆小鬼躲到哪儿去了?”
室内安静下来,非常静。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伽姆巴拉两眼翻上去望着天花板,似乎要从那些预言家那里找出答案来。随后他便深吸一口气,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小兄弟会的甘策尔神父就抢在了头里:“弗里德里科·卡珀乔大人,尊贵的红衣主教先生,那个被上帝赋予了预算天体运行轨道能力的普鲁士博士哥白尼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噢?”卡珀乔清清喉咙,“那就得了呗!我们为什么还要召开秘密会议讨论他的算术法呢?”
平日里好脾气的很有耐心的远不会发火儿的桑奇诺此时脸涨得通红,跟在座的红衣主教们穿的法衣那么红。他尽力压制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因为算术艺术能够算出一个绝对的结果来(所以它配得上称之为艺术)。就是说,一个正确的结果即便是在一万年后也还是正确的。换言之,一个数学问题永远都是一个数学问题,除非……”
“除非?”伽姆巴拉接下了他的话。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桑奇诺,据说他是个具有对数字的绝对记忆的三维算术大师。
有些尴尬地——甚至是带着歉意地——因为他的回答听起来是那么简单——桑奇诺回答道:“除非这个数学问题被解开了。一个被解开的问题就没有权利再被称为问题了。”
“那么它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桑奇诺笑道。
“说到正题上来!”教皇敦促道,他还没有明白伽姆巴拉的思路。他点着名字命所有在场的人安静,然后说:“诸位学者、大人们,”说到此处他冲红衣主教的方向弯弯腰,“你们中的每一位都了解使我们秘密集会的那个问题。这个由那个普鲁士人用他的天文学计算带给神圣教会的问题指的不是临近的末日本身,而是末日来临时所处的状况。那颗大彗星在空中出现时,没有人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是被圣经学者阐释为末日的一五三三年,也没有哪个智者能为我们描摹出一幅主指示给我们的最后审判时的状况。可这个精通天文学的医生兼教会法的博士预言说不是最后审判的号角声宣告末日的来临,而是一声爆炸的巨响,这爆炸将毁灭一切,不给上帝判定谁是罪人和好人的时间。”
老红衣主教卡珀乔连画三个十字。洛伦佐·阿尔巴尼喊道:“请原谅,陛下,但是最后一句话是您自己的阐释,不是哥白尼博士的说法。哥白尼只是算出来有一颗星要撞上地球,关于后果他可什么都没说!”
教皇伸出手,点点头,接着说:“总之,从那个普鲁士人的计算中能够得到的惟一结论就是:最后审判不会进行。这意味着什么,用不着我在这里解释。大人们,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不敢说出来!”他大口喘气,徒劳地试图解开他领子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最后是教皇的内务总管加斯帕罗·比安乔从后面走出来,替他解决了问题。
“陛下,”末日论教授斯坦尼斯劳斯·昂多来克说,“这都不是新鲜事。我是说,所有聚集于此的人,知道关于那颗据说由哥白尼算得很精确的灾星的事已经有很多年了啊,怎么突然之间就出现了如此的不安和躁动,人们为什么如此疯狂?民众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教皇从他的虚弱中恢复过来,回答道:“教士兄弟们,博学的教授们,神圣的教会已经水淹脖子了,因此现在应该给在座诸位斟上一杯纯葡萄酒——你们都知道本笃会修士在哥白尼死后付印的那册凶书;你们肯定也知道,我们成功地找到了所有印出来的书,仅除一本外,而现在,这本书神秘地出现了。”
庇护话音刚落,在座的红衣主教、神学家、显贵、教授们就交头接耳继而激烈地讨论起来。年老的红衣主教卡珀乔面红耳赤,气愤地喊道:“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有权第一个知道。如果伽姆巴拉比我还先知道,我就立刻辞职!”
于是那位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信誓旦旦地撒谎道——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神圣的教会也允许人撒谎——他也和所有参加秘密会议的人一样直到此时此刻才听到这个坏消息。现在所有人的共同任务是,找出一条走出困境的道路来。
大宗教裁判长虽然身着红衣,却坐在第二排,在穿黑衣的修士、教授学者中显得很突出。他宣布说,宗教裁判所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那本书或是拥有那本书的人,按照耶稣基督的精神解把这件事决掉。他说着伸平手掌在脖子处一抹。
修士、学者、教授和红衣主教们都像着了魔似的瞪着大宗教裁判长,这一位则沉着脸环顾众人。由于没有人要发言,他便带着威胁的语气加上一句:“宗教裁判所对付过很多异端分子!”
“别激动!别激动!”庇护插进话来,起誓一般举起双手,“形势太复杂了,宗教裁判所不可以不经考虑就行动。在过去的几天那本书显示了它其中蕴藏着多大的魔鬼般的力量,像是基督之敌已经上路了似的。基督徒嘲笑他们自身的信仰,虔信者成了无信仰者。
他们什么时候来点燃梵蒂冈的宫殿只是个时间问题了。Discedediabole,relinque Romam liberam,plebemque Christi fuge!”
“阿门!”红衣主教对他们的异口同声都吃了一惊。
只有大宗教裁判长好像还没明白,他跳将起来冲众人大喊:“只要我没有亲眼看到那本拙劣的书,用我自己的脑子理解那运算,我就不相信有这么一本书存在!更不用说相信哥白尼的计算了!”
他边说边用手拍打脑门儿。
教皇苦笑着说:“你说这话就像门徒多马说起主复活一事,用不着我提那件事的结果是怎样的吧。哦不,大宗教裁判长先生,关于那本书以及其危险内容的存在是没有疑问的。我们只能对预言的正确性产生疑问。我是说,这个哥白尼是普鲁士的一个教士,而不是数学家,也许他算错了呢?您怎么看,利利奥先生?”
路易吉·利利奥,一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老头,他费力地站起来回答:“陛下,您前任中的一位,才禄二世委任我,用哥白尼所用的数学及天文学知识证明他算错了。我算了两年,也没得到结果。而当我在第七百天正准备结束计算时,我得到了与哥白尼相同的结果,即地球与那颗灾星将于得救之一千五百八十二年十月八日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相遇。”
“那么,阿尔巴尼教授,您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对我们的行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或者换个问法:这是不是注定会引起地球的毁灭呢?我是说,这颗陌生的星会不会落到地球的另一面,落到印度或美洲,只住着异教徒的地方?”
阿尔巴尼强忍着不让自己大笑出来,因此他回答的时候脸色格外严肃:“几颗陨石——那是星星的碎片,陛下——就足以把地球上的所有国度变成荒漠。而那颗正向我们撞来的星……”
“快说啊,教授!”
“……比地球大十倍……”
室内又一次出现了沉寂,惟有弗朗切斯科·瓦莱赛红衣主教——他听清了每一个字,虽然命运使他无法说出话来——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同时,他伸出左手的五个手指和右手的三个手指在空中挥舞着,直到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走过去,充满理解地点着头,将他按到椅子上坐下。
“没有出错的可能吗?”教皇问道,眼光移向穹顶壁画的一处。
在那里米开朗基罗以他独有的方式画出了人类的开端。
“据目前我们掌握的知识,没有。”阿尔巴尼回答,又加上一句,“很遗憾。”
教皇双手合十,说道:“愿上帝我主垂怜我们!”
后排的甘策尔神父在一个助手的支持下又开始充满深情地唱起“看哪,崇高的神父”来,然而,这好心的表示被教皇不快的“嘘”
声打断了。
红衣主教、蒙特马拉诺的多梅尼科·伊苏阿尔利在那里假装咳嗽,大家渐渐地才弄清楚,他莫明其妙的做法是为了掩饰向他突袭而来的狂笑冲动。但是当他喘气时,他的笑看来是瞒不住了,于是他就任自己大笑出声,喊着:“上帝我主!哈哈!哪个上帝?哪个我主?莫非是那个以最后的审判来威胁我们的吗?他看来不行了吧?”
伊苏阿尔利得到的先是愤怒的目光,但随后,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伽姆巴拉、圣灵教堂名誉主教达尼埃莱·罗斯皮里奥希,甚至还有严厉的小兄弟会甘策尔神父也都被他咯咯的笑声传染了。他们都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伽姆巴拉还喊着:“我正设想着,要是最后发现那个哥白尼算得有道理,我们这些人会怎么样!”
“不可想象!”罗斯皮里奥希附和道。伊苏阿尔利又哧哧地笑道:“再设想一下,如果老百姓都发现了……”
令人尴尬的笑声戛然而止。红衣主教们都有些吃惊和尴尬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甘策尔把他的腰带勒得更紧些。教皇的司仪长开始做榜样似的默祷。
这时,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菲利普·冯·特拉普,整个秘密会议中最聪明的人之一,说教起来:“我没有权利怀疑哥白尼的计算,但如果这个计算的结果是所有的生命被一笔勾销,没有了审判,也没有了判官,也就是说,没有了圣经里预言的永恒的幸福或永远被诅咒——那我不信!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从最古老的时代起到现在——没有一个民族不在此生结束之后期待着有一个快乐之地和一个受苦之地。迦勒底人、色雷斯人、巴比伦人、亚述人、波斯人、米底人、帕提亚人、印度人、腓尼基人、埃及人、加拉曼特人、塞西亚人、哥特人,甚至高卢人和德意志人都不曾怀疑过有一个来世。再加上新发现的民族——中国人、日本人、莫卧尔人、暹罗人、鞑靼人、马达加斯加人、霍屯督人,我们得到同一个结果,地球上的所有民族在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
后排低级教士那里有人鼓掌。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姆巴拉却泄气地说:“但愿您和提到的那些民族都言之有理!”
列日来的教士点点头,接着说:“古埃及人以重要人物的死为庆祝活动的缘由,因为等待死者的将是新的一生。色雷斯人在新生儿出生时会哭泣,因为他们看到了新生儿面临的苦难;如果新生儿死了,他们会笑,因为等着他的将是幸福。印度的婆罗门让人相信,人死便是真正生命的开始。索科托兰人在做生意遇到棘手的情况时,就到祖先的墓前去问计,塔拉珀尼人焚烧他们的死人,他们的观点是,烟会直接通上天堂。我们知道中国人把饭菜摆在墓前,供附近来往的魂灵享用。一个几内亚的国王要是死了,他的妻妾和最重要的奴仆都被烧死,好让他死后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新大陆的印第安人给死人配备武器、一匹活马、一个奴隶和一条狗,让他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也能舒舒服服的,有人服侍,有防御措施。
“愚蠢的想法!”伽姆巴拉嚷道,“恐怖的习俗!”
“当然。”菲利普·冯·特拉普回答,“但所有的习俗都来自于对永生的信仰。而他们的每一种宗教都和我们神圣教会的信仰相距甚远。”
大宗教裁判长此时气咻咻地站起来,面向教皇大声骂道:“这些都是异教徒,异端、盲目之人,愚蠢的民族,得不到我们的耶稣基督的拯救。在教皇国内提到他们的名字都是罪恶,拿他们作为教会学说正确性的证明更是亵渎上帝!”说着,他拿起他的十字架,以威逼的姿态举向那列日来的教士,嘴里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这又惹火了波兰来的教授斯坦尼斯劳斯·昂多来克,令他放弃大家都用的拉丁语,用波兰语冲着大宗教裁判长喊了一通,虽然谁都听不懂,但是其内容不言而喻;就连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伽姆巴拉关于发言要让在座都听得懂的提醒,昂多来克也置之不理,过了一会儿,他才闭上嘴,做好听列日来的教士的解释的准备,后者是反世界末日法令的博士,这个题目当然是他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