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每年进贡的一部分,红海对面亚摩利属国的国王给法老送来了王国经过训练的猎豹。国王急切地想让这些健壮的动物追逐西岸沙丘地区常见的成群瞪羚。整个宫廷,包括我的女主人,都奉命参加整个活动。
我们一行人坐着河上小船来到西岸。白帆和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欢笑声和鲁特琴及叉铃的音乐伴随着我们。每年一次的大河涨水几天后就要开始了。这种期待,掺杂着整个王国的繁荣新气象,增加了宫廷的欢乐气氛。
我的女主人比任何人都更喜悦,欢快地问候着其他船上的朋友。我们的小帆船快速划破夏天泛绿的水面,船头镶了一圈白色的泡沫花环,船尾留下了闪闪发光的航迹。
我似乎是唯一不高兴、心情压抑的人。风让人感到粗暴、烦躁,正从不适合的方向吹来。我不安地看着西边天空,无云、晴朗,但有黄青铜色的光辉,有些不正常,似乎从这边又升起了一个太阳。
我抛开疑虑,尽量融入户外活动的情绪中。但我做不到,因为有比天气更让我担心的事。如果我计划的某个部分出错,我的生命将处于危险,可能其他比我更珍贵的生命也将处境危险。
我的脸上一定显现了这一切,因为我的女主人用她漂亮涂色的脚趾碰我一下,对我说:“这么闷闷不乐,泰塔?看到你的人都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了。笑!我命令你笑!”
我们在西岸登陆时,一大群奴隶正等在那儿。马夫牵着皇家马厩里光彩夺目、披挂着丝制装饰的白色骑驴,驴身上驮着帐篷、毯子和成篮子的食物和酒,以及其他王室野餐用具。一队奴隶负责侍候,一些奴隶把遮阳伞擎在女人们头上方,其他的服侍贵宾;还有用来娱乐的小丑、杂技演员和乐师,以及提供猎物的一百多名猎人。
猎豹的笼子装在橇车上,由一队白牛拉着。宫廷人员聚集在橇车周围赞叹这些稀有动物。它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动物,而是来自开阔的大草原;大河沿岸没有这样的地形。我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强烈的好奇心让我一时忘了忧愁,小心谨慎挤过人群,没有推碰别人,没有踩到某位性情暴躁的贵族的脚趾,尽可能靠近笼子。
它们是我想象中最漂亮的猫科动物。比我们的豹高且瘦,长而光滑的肋骨,凹陷的肚子,柔软的尾巴似乎说明了它们的性情;金色的皮毛上点缀着最黑的玫瑰形花纹;从每只眼睛的眼角深处到面颊有一条黑线,看上去像是一行眼泪,再加上庄严的举止,这令它们看上去悲惨而浪漫。我十分着迷,渴望拥有其中的一只。我立即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我的女主人。法老从不拒绝她一时兴起的怪念头。
正合我意,很快,国王乘坐的小船到达西岸,我们和宫廷其他成员一起赶到登岸码头迎接他。
法老穿着轻便的猎装,看起来轻松、高兴。他在我女主人身边停下。她行礼时,他关切地询问她的健康状况。我内心十分担心他会决定让她一天陪在身边,这会扰乱我所有的安排。然而,猎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命令我的女主人陪着他,就离开了。
我们离开人群,来到已为洛斯特丽丝小姐准备好的驴跟前。我扶她骑上去,轻声地和马夫说话。当他告诉我我想听的内容时,我把一枚银环滑到他手里。银环不见了,像变魔术一样。
一个奴隶牵着驴,另一个奴隶为她撑遮阳伞,我和我的女主人跟着国王及橇车走进沙漠。由于经常停下来休息,我们走了半个上午才到达盖泽勒斯山谷。路上,我们路过了古老的梯雷斯墓地。这块墓地得追溯到第一代法老时期。有些智者说,坟墓是三千年前从黑石悬崖上凿出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得出这一结论。路过时,我不声不响好奇地研究坟墓的入口。然而,即使这么久远了,我也没找出人类在周围留下的最新痕迹。我过于失望了。我们一边前进,我还不停地回头看。
盖泽勒斯山谷是皇家禁猎地之一,受到法老一长串命令的保护。一群皇家猎场管理员长期驻扎在山谷上方的小山里,执行国王的命令,保留所有动物。未经王室批准,在此狩猎会被处以绞刑。
在一座小山的山顶贵族们从驴背上下来,俯视广阔的褐色山谷。帐篷很快搭建起来用以纳凉,成罐的冰冻果汁露和啤酒用来解渴。
我确定我和女主人找到了一个有利地势观看打猎;从此处,我们也可以偷偷离开,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远处,透过摇曳如水的幻景,我看到山谷腹地成群的瞪羚,把它们指给我的女主人。
“它们在那里吃什么呢?”洛斯特丽丝小姐问。“没有一点绿色。它们一定吃石头,因为那里石头够多。”
“许多不是石头,而是活着的植物。”我告诉她。她笑着不相信。我在石头地上搜寻,摘起一把神奇的植物。
“它们是石头。”她坚持着,直到她手里握着一个“石头”,把它捏碎,黏稠的汁液从手指缝中流下来。神创造的精巧的假相让她很惊讶。“这就是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似乎不可能。”
我们不能继续聊天了,因为捕猎开始了。两个皇家猎人打开笼子,猎豹跳出来。我希望它们试着逃跑,但它们像神殿里的猫一样驯服,爱抚地舔着驯养者的腿。豹发出奇怪的吱吱叫声,与其说像一头凶猛的食肉动物,不如说更像一只鸟。
沿着褐色晒焦的山谷底,我看到一列围赶的人,身影由于距离远和热气,看起来渺小、扭曲。他们正朝我们的方向慢慢移动过来。羚羊群开始在他们前面游走。
国王和牵着猎豹的猎人沿着坡向谷底走去,我们和其他宫廷人员则留在山顶。侍臣们已在互相打赌,我和他们一样急切地等待狩猎结果。但我女主人的脑中想着其他事情。
“我们何时能走?”她低声问,“我们何时能逃离开这里,进入沙漠?”
“打猎一开始,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上面。那时就是我们的机会。”我说话时,风突然停止了。一路上,从河面吹过来的风曾让我们感觉凉爽。这时却像青铜匠打开了熔炉的门,空气热得令人窒息。
我再次向西边地平线看去。那里的天空已变成硫磺色;就在我看着时,硫磺色逐渐漫布整个天空,令我不安。然而,我是人群中唯一注意到这一奇怪现象的人。
虽然捕猎人群在谷底,但离我很近,足以观察到两只豹。两只豹发现羚羊群正被慢慢赶过来,它们由深情款款的宠物变成了凶猛的猎人——这才是真正的本性。它们高高扬起头,目不转睛,高度警觉,双耳向前竖立,靠着牵绳,凹陷的腹部收缩着,每块肌肉像拉满弓的箭一样绷紧。
我的女主人用力扯我的衣服下摆,专横地低声说:“让我们离开这儿,泰塔。”我开始不情愿地一点一点挪向石头群。石头掩护了我们撤离,防止别人看见。接受银环贿赂的马夫给我们留下了一头驴,正拴在石头丛中看不见的地方。一来到驴跟前,我就检查驴背上是否有我要的东西:水袋和装供给的皮包。我发现一切准备妥当。
我禁不住请求我的女主人:“再等一会儿。”她还没来得及拒绝,我就爬上裸露的岩石顶部,向下面的谷底看去。
羚羊离我们最近;身后几百步远的地方,法老正用绳牵着那两只猎豹。我正好看到他松开猎豹,赶它们走。它们开始跳跃奔跑,昂着头,好像正在研究奔跑优雅的羚羊群以选择猎物。突然羚羊群注意到它们快速逼近,开始全速奔跑,像一群燕子掠过灰尘四起的平原。
猎豹伸展长长的身体,前爪用力向前伸,然后拍打后腿,弯曲瘦削的躯体,然后再次伸展。很快,它们迸发出最快的速度。我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动物。和它们相比,羚羊群似乎突然跑进了沼泽地,速度受到阻碍。两只豹毫不费力地超过羊群,超过一两只掉队的羚羊,追上了它们选择的猎物。
受到惊吓的羚羊们尽力躲开致命追击。它们高高跳起,在精巧的蹄子触到烤焦地面的一刹那,在空中扭身,转变方向,往回跑。猎豹同样优雅地转体,结局不可避免。每只豹都抓住一只羚羊,落到地面,激起重重尘土,然后蹲伏在羚羊身上,爪子夹住气管将其勒死。羚羊的后腿剧烈地踢蹬,最后僵直而死。
面对这样刺激的场面,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我女主人的声音使我振奋起来。“泰塔!快点下来,他们会看到你趴在那儿。”我滑下来,回到她身边。
我仍然兴奋不已。我扶她跨上鞍子,牵着毛驴下山,走进拐角处,消失在身后山顶人群的视线中。我的女主人不会对我生气很久,当我又狡猾地提起塔努斯的名字时,她把刚才的事全忘了。我催促她向约定的地点前进。我们又越过一个山脊,这时我确信我们已彻底远离盖泽勒斯山谷,掉头径直向梯雷斯墓地进发。在安静、燥热的空气中,毛驴蹄子踩在石头上发出叮当、噼啪的声音,好像踩过一片碎玻璃。我很快汗流浃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风暴气息。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我对女主人说:“空气像枯骨一样干燥。你应该喝点水。”
“继续走!以后有很多时间,让你喝个饱。”
“我想的是你,主人!”我抗议。
“我们不能迟到。你浪费的每一刻都会缩短我和塔努斯相处的时间。”当然她是对的。在其他人想起我们之前,我们的时间很少。我的女主人很受大家喜爱;一旦狩猎结束,回到河边,他们就会找她作伴。
我们越接近悬崖,她的急切心情越严重,她不能再容忍慢吞吞的爬山速度。她从驴背上跳下来,跑向下一个山脊。“在那儿!他就在那儿等我。”她大叫,指向前方。
她一跳上地平线,风就像觅食的饿狼一样向我们扑来,在山涧峡谷间呼啸。我女主人的头发像旗一样飘扬,吹散,拍打着缠在脖子上。裙子也被掀开,高高地飘在瘦削的褐色大腿上方。她笑着,快速旋转,和风调情,就像是她的情人。我没有分享她的喜悦。
我转身向后看。暴风正从撒哈拉沙漠袭过来,暗褐色,十分恐怖,升向阴冷的黄天,滚滚而来,如同巨浪撞击着珊瑚礁。风刮起的沙子冲刷着我的双腿,我跑起来,拽着身后的驴。风刺入我的后背,几乎把我击倒,但我抓住我的女主人。
“我们必须快点。”我喊道,“我们必须在暴风袭来前赶到目的地躲起来。”
天上高高的沙云吹过太阳,阳光转暗,我不得不用肉眼直接看向它。整个世界蒙上赭色阴影,太阳变成昏暗的橙色球体。飞舞的沙子扫着我们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脖颈后部。我把我的围巾缠绕在我女主人的头上保护她,领着她的手前行。
成片刮起来的沙子席卷我们,周围环境变得暗淡。我害怕迷失方向。突然,沙幕中出现一个洞,我看见陵墓的黑暗入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一只手拖着我的女主人,一只手牵着驴,跌跌撞撞躲进山洞里。入口的柱碑由坚硬的石头刻成,引导我们进入山腰,然后一个急转弯,进入到墓室。这里曾经是古代木乃伊安息的地方。几个世纪前,盗墓者盗走了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和所有宝物,现在剩下的只有石壁上褪色的湿壁画,都是些众神和黑暗中鬼怪的形象。
我的女主人靠在石墙上坐下,首先想到的还是她的爱人。“塔努斯现在找不到我们了。”她绝望地哭了。是我把她领到安全地带,我被她的忘恩负义伤害了。我把她从毛驴上扶下,把驮的东西放在陵墓的角落,然后从水皮袋里倒出一杯水,让她喝。
“其他人怎么样了?国王和我们所有的朋友。”她问,一边喝着水。想着别人的安危是她的天性,即使自己处于这样的困境。
“有猎人照顾他们。”我告诉她,“他们是好人,了解沙漠。”但没有充分预料到暴风,我生气地想。虽然我想办法安慰她,但我知道对于妇女和儿童来说情况会很糟糕。
“塔努斯呢?”她问,“他会怎么样?”
“塔努斯尤其知道做什么,他就像一名贝都因人。你放心,他会看到暴风来临。”
“我们会返回大河吗?他们会在这儿找到我们吗?”她最后想到了自己的安危。
“我们在这儿会安全的。我们的水够喝很多天。暴风结束时,我们会找到回到大河的路。”想到珍贵的水,我驮了鼓鼓一袋来到墓地,在这里驴不会踩到它。现在天几乎完全黑了,我摸索着从行李中拿出奴隶为我准备的灯,吹亮燃着的灯芯。灯发出光芒,欢快的黄光照亮陵墓。
我忙着点灯,后背对着洞口,这时我的女主人尖叫起来,声音很大,极度恐惧。我也被吓到了,血流像蜂蜜一样快要凝固,虽然我的心脏像飞奔的羚羊蹄在急跳。我转过身,去摸匕首,但当我看见门口的巨大怪物时,我一动没动,没有去摸皮带上的武器。我本能地知道,我的小刀对于战胜这个家伙根本没用。
微弱的灯光中,这个形象模糊、扭曲。它有人的身形,但太大了,不可能是人。怪异的脑袋使我确信,它肯定是来自阴间的恐怖的鳄鱼头怪物,吞食托特天秤上需要的那些人的心脏(托特是陵墓四壁上描绘的怪物)。它的头闪烁着爬行动物鳞片的光;嘴是鹰或硕大乌龟的嘴;眼睛深不可测,无情地盯着我们;肩膀上长出巨大的翅膀,半卷着,像躁动的隼的翅膀,拍打着高大的身体。我以为这个怪物会挥动翅膀,用坚硬的魔爪撕碎我的女主人。她一定也被这种场面吓坏了,又尖叫起来,蜷伏在怪物脚下。
突然,我意识到这个怪物没有翅膀,而是贝都因人穿的那种长羊毛斗篷的褶,在风中猛烈拍动。我俩被这恐怖景象吓得一动不动。它抬起双手,摘下发光的战斗头盔和鹰头样的面具,摇摇头,一团赤金鬈发落到宽阔的肩上。
“从悬崖顶,我就看见你们穿过暴风。”声音听起来亲切熟悉。我的女主人又一次尖叫,这次充满狂喜。“塔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