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鼻子砸在左侧那匹马的后背上,咔嚓一声砸断了马的脊柱。残废的马跌倒了,把另一匹马也带倒,战车滚到一边,里面的人被甩了出来。大象把一只前蹄放在倒下的一名战车士兵身上,用鼻子扯下那士兵的头颅,像孩子扔球一样高高扔起。头颅在空中旋转,殷红的鲜血从断掉的脖子里洒出来,像一片鲜亮的羽毛。
这时,下一辆战车驶过来,分散了公象的注意力。
我在树丛边上停住了马车,惊恐地回头看,我们的车队已被击溃,从左翼进攻的克拉塔斯和我们的处境一样惨,所以地面上到处散落着士兵的尸体和摔破的战车。
两头公象忙着拔箭柄,鲜血从身上淌下,在尘灰色的皮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条纹。但是伤口似乎并没有减弱它们的战斗力,反而激化了它们的愤怒。那两头大象在树丛中横冲直撞,击碎倾翻的马车,用巨大的蹄子踩住倒在地上的马,把喊叫的人先扔到高空,等摔落到地上时再踩住他们。
克拉塔斯赶到我们旁边,喊道,“呸,塞特跨下的厉蟹,这活儿真够刺激!我们第一次冲锋就丢了八辆战车。”
“比你想象的更刺激,克拉塔斯指挥。”迈穆农王子回头向他喊道。他要是保留自己的想法默不作声就好了,因为在混乱之中我们都把这孩子忘了,这一喊反倒提醒了我们,我和塔努斯都转过来对着他。
“对于你,年轻人,你今天已经活动够了。”我坚定地告诉他。
“你该回舰队了,而且要立刻回去。”塔努斯表示同意。这时一辆空战车中速跑来。我不知车上的人怎么了,很可能被甩了出去,或被某一头狂怒的公象整个拔了出去。
“抓住那些马!”塔努斯命令道,等空车被带回到我们跟前时,他告诉王子,“快出去,乘那辆车到河岸上,等我们回来。”
“塔努斯领主,”迈穆农王子站直身子,他的个头还只到他父亲的肩膀处,“我抗议!”
“别跟我耍王子威风,年轻人。如果你一定要那样,就回去向你母后抗议吧。”他用一只手把王子举起来放进那辆战车的空驾驶舱里。
“塔努斯领主,这是我的权力啊!”迈穆农绝望地做着最后的尝试,想要继续狩猎。
“如果我回头时,你还在这儿,我就要用剑鞘打你的屁股了,那也是我的权力。”塔努斯说道,转过脸去。我们两个都不再想这个孩子了。“收集象牙真不像采蘑菇那样简单啊,”我说道,“我们得想出更好的计划。”
“你往这些动物的头上射箭杀不死它们,”塔努斯咆哮道,“我们要冲上去试着在它们的肋骨上射一箭。如果它们头颅里没有脑子,那它们也一定有心肝肺。”
我拉紧缰绳,抬高马的脑袋,准备重上战场,但可以感觉到,佩兴斯和布雷德也和我们一样紧张。我们都不喜欢第一次猎象的情景。
“我们一直冲到它面前,”我告诉塔努斯,“然后转过去,闪出一个大侧面,你好射它的肋骨。”
我让马匹小跑,然后慢慢加速冲进刺槐树丛。在我们前面,公象横冲直撞,地面上散落着倾覆的战车、死人和残马。它见我们过来,又发出了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听得我毛骨悚然,而马抖着耳朵,又向后退缩了。我用缰绳把它们聚拢起来,赶它们前进。
公象朝我们进攻而来,像岩石从陡峭的山坡滑下来。它既愤怒又痛苦,样子更可怕,但我稳住拉车的两匹马,没让它们跑出最快的速度。然后,等我们快跟那大象冲到一起时,我叱马扬鞭,使马疯狂地快跑。同时,我拼命往左拐,把公象的侧面闪出来。在不到二十步的范围内,塔努斯迅速地连放三箭,射向大象的胸膛。三支箭都中了胸部,从肋骨缝中间穿进去,整个射进了灰皮中。
公象又尖叫了,但这次是因为疼痛而不是愤怒。它过来抓我们,我们冲出了它鼻子所及的范围。我回头看见它站在我们扬起的尘烟中。但当它再次咆哮时,鲜血从鼻头流出来,像水壶中喷出的蒸气。
“肺,”我喊到,“干得好,塔努斯。你伤到了它的肺。”
“我们已经找到了窍门,”塔努斯兴奋地说,“我们回去,我再给他一箭穿透心脏。”
我驾回去,此时马匹还很强壮,也很听话。
“快,我的美人,”我对它们喊,“再来一次,驾!”
尽管受了致命伤,公象离死亡还远着呢。我后来才了解到这些庞然大物的生命力有多坚韧。此刻它凭着勇气又一次向我们进攻而来,我为此对它充满了敬意,虽然还处在狩猎的酣战中,虽然还处在对自身安全的恐惧中,这时我就开始为我们对它的摧残感到害臊。
或许是因为这份羞愧,我让马车走得很近。我想用自己的勇气与它对峙,来表达我对它的尊敬。近得都快来不及闪躲时,我才扭转了马车以避开它的进攻,想要从它一边逃过那邪恶的鼻子。
就在这时,我们战车的外轮爆裂了。那一刻叫人眩晕,我像一个体操运动员那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不过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甩出去,我早学会了像猫一样降落。我稳住气让自己滚了两圈。地很软,草厚得像垫子一样。
我站起来,没受伤,反应还很灵敏。我扫了一眼,塔努斯没我这样成功,他四肢张开平躺在地上不动了。
马都站起来了,却被摔毁的战车拽住跑不开。公象向它们进攻。布雷德离象最近。那象用鼻子劈断了我爱马的脊背。布雷德蹄子一软,跪在地上尖叫。佩兴斯还和它拴在一起。公象把一支粗牙穿进布雷德的胸膛,然后扬起头,把这匹连踢带挣扎的动物举到了空中。
那时我本应该赶快跑,因为公象还没注意到我。但佩兴斯没有受伤。我不能离开它。大象的侧身对着我,它的耳朵像船帆一样挡住了我,我没有进入它的视线中,所以它并没有看见我跑过来。我赶到翻倒的车旁,一把从剑鞘中抽出塔努斯的剑,冲到佩兴斯的旁边。
尽管另一匹马的血溅到了它脖子和前胸上,它仍然没有受伤。当然,它恐惧得发疯,狂叫着用两条腿踢着,差点没把我的脑壳踢碎。我低头一闪,它的蹄子飞过我头顶,刮了一下我的面额。
我用剑砍断把它绑到车柱上的皮具。剑很锋利,可以用来剃头发,皮具在利刃下裂开。用力砍了三下,佩兴斯就可以自由奔跑了。我伸手去抓它的马鬃,想爬到马背上去,可它吓坏了,还没等我抓住就跳开了。它的肩胛把我撞开,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跌到战车的下面。
我挣扎着看见佩兴斯从树丛里冲了出去;它以轻快的步子自由奔跑,我知道它没受伤,然后我就开始寻找塔努斯。他躺在离车十步远的地方,脸朝下。我以为他死了。但这时他抬起头来往四处看,看见我时,一脸的迷惑与虚弱。我知道任何突然的动作都可能把大象吸引过去,所以我努力让他静静地躺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被激怒的公象还站在我旁边。
我抬头看公象,可怜的布雷德挂在它的牙齿上,革皮缰绳套住了大象鼻子。公象开始走动了,拖动着摔坏的战车,它努力想甩掉挂在牙齿上的布雷德,用牙尖豁开了马肚子,马胃里东西的臭味、血腥味和大象特殊的难闻味混在一起。但我鼻子里却还闻到了更强烈的汗臭味,那是我自己被吓出的冷汗。
象头仍没有朝向我,待我确定这点后,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跑到塔努斯躺的地方。“起来,快起来!”我用粗哑的声音小声说,并试着扶他站起来。但他很沉,而且还没完全恢复意识。绝望中我回头看看公象。好在它正远离我们,依然还拖着一堆摔坏的马车和那匹马。
我把塔努斯的胳膊搭在我脖子上,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扶起来站着,他站不稳,得靠着我,他很重,压得我脚下有些摇晃。“抱着我!”我急切地小声说道。“公象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
我试着拖塔努斯和我一起走,但他只走了一步就哼了一声靠倒在我身上。“我的腿,”他哼道,“动不了了,膝盖脱臼了,该死的膝盖。”
这时,我才彻底意识到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被这困境吓倒了,怯懦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两腿松软,没有了一点力气。
“别管我,你这老傻瓜,”塔努斯在我耳边恼怒地说,“丢下我,你快跑!”
大象抬起头来,抖一抖脑袋。那两只巨大的耳朵拍打着自己的肩胛。布雷德的尸体从象牙上滑下来,大象轻轻地把它抛到一边,仿佛那马不过只有一只死兔子那么重。大象的力气大得叫我无法相信。如果它能这么轻松地抛起马和车,它又会怎样对付我这样虚弱的身体呢?“跑啊,看在荷鲁斯的份上,快跑,你个蠢货!”塔努斯催促我,并试图把我推开,但有种奇怪的固执使我不能离开他,我仍撑着他的肩膀。尽管我很害怕,却不能扔下他。
大象听到了塔努斯的声音,转过身来,两只耳朵张得很开,就像一艘战舰的帆。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离我们不到五十步远。
我那时还不知道,后来才了解到大象的视力很不好,几乎跟瞎子一样。它们主要依赖于听觉和嗅觉。只有运动的物体才能吸引它的注意力。如果我们站在那里不动,它根本不可能看见我们。
“它看见我们了”,我喘气道。我拖着塔努斯,迫使他用没受伤的腿在我旁边蹦着走。大象看到了运动的物体,发出了一声尖叫,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声音,让我震耳欲聋,头晕目眩。我们两人都打着转,蹒跚着差点没一起倒下。
然后,公象向我们径直攻来。
它迈着宽大、强劲的步子,耳朵在脑袋两侧扑打。前额上竖着箭柄,血像眼泪一样从脸上流下。它每次尖叫时,肺里的血都从鼻子里像云雾一样喷出来。那大象像悬崖一样高,像死神一样黑,快速向我们冲来。我能看见它眼睛周围有条皱纹,眼睛上长着漂亮女孩子那样浓密的睫毛,但睫毛上闪露着狂怒,我的心因此像石头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叫我动弹不得。
时间似乎放慢了,我进入一种如梦般非现实的状态。我站着,看死神庄严地迈着缓慢而从容的步子向我们逼近,而我们却不能躲开。
“泰塔!”我的脑海了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我以为那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幻觉。“泰塔,我来了!”
我完全不敢相信,我回过头来,不再看面前死亡的景象。这时看到一辆战车正从树丛空地的另一头全速直冲而来。马匹舒展着身躯,头向前伸,马耳朵向后仰着,鼻孔张得很大,露出粉红湿润的鼻息肉。可是我并没有看到缰绳处有人在驾车。
“准备好,泰塔!”直到这时,我才看见那个小脑袋,刚露出挡板一点。缰绳抓在两只小拳头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显得发白。
“迈穆农,”我叫道,“回去,快转回去!”
风把他的头发吹了下来,吹到了脑袋后,浓浓的黑卷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红光。他没停,也没减速,继续冲过来。
“看我怎么教训你这个不听话的小流氓,”塔努斯咆哮道,用一条腿蹒跚着往前疾走。我们两人都忘了自己的危险。
“吁!”迈穆农喊着,让全速奔跑的马停下来。他把车转个弯,转得很急,因而里侧的轮子突然停下,轮缘在原地打转。他从我们两人面前插过来,一时间把我们和进攻的公象隔开。战车原地打转,刹那间停住了,停得很漂亮。
我用肩膀把塔努斯往上托,把他放到踏板上躺着。然后我一头扑到他的身上。我一上去,迈穆农就策动马匹,我们向前突然跳去,我差点被甩出踏板。好在及时抓住了侧板,稳住了自己。
“跑,迈穆农,”我尖叫道,“尽你所能快跑!”
“嘿,走!”迈穆农尖叫着。“驾,驾!”战车全速行进,公象在后面紧追,发出愤怒的叫声,马儿受到惊吓,撒腿如飞。
我们三个都从踏板上向后看。公象的头悬在我们头顶,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象鼻子伸过来够我们,那鼻子离我们很近,每次公象尖叫时,鼻子里喷出的血雾都洒在我们身上,溅我们一脸,我们看起来像是得了可怕的瘟疫。
我们没法儿完全摆脱它的猛追,不过它也没法超过我们。双方的速度相同,赛跑似的冲过林间空地。我们蜷缩在飞奔的战车板上,大象那巨大的头血淋淋地悬在我们上面。车夫只要有一点小差错就可能把我们甩进坑里,或是把车轮跑飞,撞到大树桩上。那么公象立刻就可以追上我们了。但王子拉起缰绳来像个老手,冷静地控制着车,眼睛敏锐地挑选着树丛中的路径。他让战车转弯时倾倒一只轮子,几乎倾翻,来躲开公象疯狂的进攻。他一点都没有胆怯,突然,一切都结束了。
射进公象胸膛的一支箭又往深处扎进了一些,穿破了心脏。大象张大了嘴,一股鲜血涌出了喉咙,它就这样死在了追逐的途中。它的腿从下面伸出来,重重地倒下,落地时的撞击声震得地面都在晃动,大象侧身倒下,又弯又长的象牙伸向天空,好像是要最后摆出一副帝王的姿势。
迈穆农拉住了马,我和塔努斯瘫倒在战车旁,坐在一起回头看那大山似的尸体。塔努斯靠着车的一边,检查了一下受伤的腿,然后慢慢转过来看这个孩子。孩子还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荷鲁斯作证,我知道有些人很勇敢,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年轻人。”他如是说道,然后便用胳膊抱起迈穆农搂在怀里。
我没再多看,因为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眼前已一片模糊。我知道自己像个傻瓜,又犯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却无法抑制住泪水。我一直盼着看他们父子相拥的场面,这一刻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刚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就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欢呼声。我们谁都没注意到,从远处的舰队上正好能看到这场追逐的全景。荷鲁斯呼吸号靠在尼罗河岸边。我能看见高高的艉楼上王后那苗条的身形,即使离得这么远,我依然能看出她脸色苍白,表情凝重。
英勇金链是对勇士的嘉奖,荣誉和威望都高于荣誉金链。只有英雄们才佩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