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地反复喊了许多遍，敌军中越来越多的人把枪支丢到地上，少数想要抵抗的人最后也不得不放下了武器。齐渊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这些情形，立刻命令各连停止了射击，同时让喊话的人向放下了武器的敌军官兵指示集合的地点和规定。十几分钟后，那些混乱惊慌的敌军官兵终于按照原先的班排连营建制集中靠拢，齐渊随即命令一连和二连仍在两边山上进行监视戒备；农民自卫军去收集敌军放下的武器弹药；第三连分散到敌军的每个连去，向俘虏们发表讲话：立即释放他们回江西去，下次如果再来，只要放下武器，革命军保证宽待俘虏；同时要他们回去后转告上司，革命军对江西方面早有重兵戒备，要是再敢派兵来犯，也绝对逃不脱像他们一样全部被消灭的命运。讲话之后，又把从敌军辎重中缴获的银洋发给每个俘虏三块，作为他们不愿当兵，回家自谋生路的盘缠。
将俘虏们处理完毕，天色已近傍晚。齐渊命令第一连到长寿街驻扎一夜，观察江西方面的动静；二、三连和农民自卫军大队仍开回安平桥一带休整。他随即带着副官、勤务兵和农协的向导，骑马先赶回安平桥。
回到驻地后，齐渊才知道区副官和随从的勤务兵已经从长沙赶回来。他很快向王营长和大凤通报了战斗的情况，便立即赶回营部。区副官他们已经买到了所需要的药品，并且还为齐渊买回了不少省城新出的书籍和报刊，他们知道营长每到一地总是希望尽可能收集各种书报的。关于姚玉慧的情况，他们跑了许多地方去打听，都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但是，他们在第四军留守处见到了姚玉慧给李剑的一封信，据留守处的军官说这是两天前总司令部的一位副官带到他们那里的。齐渊接过那封厚厚的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清秀而流利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玉慧那美丽高雅的脸庞，那双如星光般明亮深情的眼睛，同时在心中也不觉暗暗高兴，虽然玉慧本人没有赶到，但这封信的及时到来，也会给李剑极大的安慰，会给他带来力量和勇气的，使他顺利完成手术，早日恢复健康。齐渊把信放进自己随身的皮挂包里，决定在李剑进行手术之前把信交给他。区副官和那位勤务兵经过长途鞍马劳顿，都已累得军衣透湿，风尘仆仆，他们刚把买到的药品送到救护队，还没来得及洗澡吃饭。
齐渊让他们先去洗澡换衣，然后吃饭休息。接着又派书记官到救护队去，问清何队长给李剑进行手术的时间后，回来向他报告。当区副官和书记官都相继离去后，齐渊才顾得上擦了擦脸，勤务兵小杨已从伙佚班打了饭带回来，齐渊坐到方桌旁，把马灯的灯光拨亮一些，拿过区副官带回的那些书报浏览起来，从中了解一些敌我双方战争发展的动态。团长在出发前，曾召集全团连长以上军官部署过下一步战斗行动，他当时就曾经预料：在我军以迅速的动作翻过湘鄂交界的幕阜山区，夺取鄂南的重镇通城后，便可以居高临下地控制粤汉铁路，敌人唯一能够凭险固守的地方便只有距武汉以南一百多公里的汀泗桥了。因此，团长要求全体军官都要以这一大的战略眼光来指导自己的行动，积极地为全局胜利作出贡献。据刚才区副官从军部留守处得到的消息：独立团已经攻克了通城，军部和两个主力师也都已越过幕阜山区进入了湖北境内，看来他们正以艰苦神速的动作实现着那个大的战略目标。可以预料，汀泗桥的战斗将会比他们出发以来经历过的所有战斗都更加艰巨和险恶，因为那一带地势奇险，易守难攻，五年前吴佩孚就是在那里阻击住攻进湖北的湘军，扭转了鄂军惨败的局势，把湖南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按照原先预定的部署，当第四军攻克平江，跨越幕阜山脉向湖北通城进军之时，集结在省城周围的第七军和第八军，应打通粤汉铁路上的汨罗江防线向岳阳进攻，消灭从省城长沙退到那一带的北洋军湘军总司令叶开鑫的队伍，不使他们沿铁路或洞庭湖水路逃到湖北同吴佩孚的主力会合。
不过，齐渊从省城的那些报纸上的消息中看到：那里最近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欢腾景象，各种庆祝胜利的集会和宴会，使那些军政要人们应接不暇；以全省当然的主人自居的第八军的高级军官们，正在忙于招募兵员，扩编队伍，保举地方官吏，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在粤汉铁路上的汨罗江前线，仍然是革命军第七军和第八军的一部分队伍同北洋军湘军的队伍隔江对峙。齐渊又从武汉、上海、北京发出的那些新闻快电中看到：平江失守后，吴佩孚已经急忙从北京赶回武汉，并派他的得力骁将秦大沛率领主力赶往汀泗桥，同时从北方继续调兵南下，准备进行反攻。齐渊预料，当吴佩孚得到湖北通城被革命军占领的消息后，肯定会命令集结在湘鄂边境粤汉铁路线的湘军叶开鑫主力迅速后撤，一方面加强汀泗桥的防御力量，同时也避免被全部消灭的命运。齐渊了解吴佩孚崛起的历史，知道他虽然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但却也是一个善于用兵作战的军事统帅，他不会不预先看到这一步棋。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敌军在汀泗桥阵地上多增加一个士兵的防守力量，我方在进攻中就要多付出十个甚至上百个弟兄的生命代价。但是，要如何才能防止这样的情形发生呢？他的职务只是一个营长，当然无法阻止和改变全局可能产生的问题，但他既然已经预感到有这种严重的后果，就总想尽自己职责范围内所能采取的行动，去进行一些补救，哪怕只能补救其万一也好。他思考了一会，又拿出军用地图来仔细看了看，便要勤务兵小杨去请三连长高洪生到营部来商量。
不一会，高洪生就和小杨一起赶来了。虽然经历了一天行军作战的劳累，他那淳朴老成的宽脸晒得更加黧黑，但他仍然军服整齐，动作沉静，仿佛还是平常领受任务的样子。齐渊感到这正是高洪生的可贵之处，他那深藏在心底的热情和凝聚在沉默中的力量，使他面临任何复杂危急的处境都能够保持头脑冷静，进行细心的思考，找到摆脱危急处境的出路。这也正是齐渊和一营的军官们平时都格外信任和尊重高洪生的原因。
齐渊看见高洪生进来，一面点头还礼，亲切地说道：“快把军衣脱掉吧。本来不想影响你休息，可是有件事非得请你商量一下。”
小杨给高洪生递上一碗凉茶，又拿了一把大芭蕉扇给他，知道营长和他有重要事情商议，便很快走了。
齐渊让高洪生喝了几口茶，才望着他很有兴趣地问：“三连长，你对从武昌到岳州这一段铁路上的情况都很熟悉吗？”
他的问话引起了高洪生一种特殊的情感，两眼闪露出兴奋的光彩，点头道：“我十几岁就在这条路上当司炉工，差不多每天都要跑一个来回，路上和站上的情况我都蛮熟。”
齐渊高兴地点点头，便把战局发展的变化和刚才自己的想法向高洪生简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才道：“我想派你化装成铁路工友，赶到岳州一带去。一方面侦探敌人的情况，同时相机和铁路上的工友们联络。如果敌人利用火车运兵撤退，就尽量想法阻滞他们的行动，为我们的主力消灭这些敌人赢得时间。”
高洪生明白了营长的意图，他望着军用地图思索了一瞬，仍然平静地抬头向齐渊问：“营长，什么时候动身呢？”
“你把连里的事情向连副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动身。从这里往东到汨罗并不远，为了沿途方便，我请农协的同志派一位农友给你当向导。”
接着，他们又仔细研究了到那边后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和解决应付的办法。齐渊向他道：“团部和军部都已经到达通城。你在那边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直接同团部取得联系。”
直到他们都感到已经把可能预见到的那些问题完全研究妥善了，高洪生才起身向齐渊敬礼告别。齐渊把他送出门外，充满感情地笑着说道：“离武昌越来越近了，也许，我们很快可以到你家去吃伯母亲手烧的武昌鱼了。”
高洪生那敦厚的脸上这时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说道：“我们家旁边不远就是湖，到那天我一定亲自下去抓几条大鱼，让你尝一尝妈妈做鱼的手艺。”
送别高洪生后，齐渊的心里才变得踏实下来。他刚走进门内，书记官就从救护队赶回来了，向他报告：由于需要的药品已及时带到，何队长决定连夜给李副官动手术，并已请农协帮忙借来了两盏大汽灯，救护队的医官和看护们正在紧张进行准备。齐渊听后，决定立刻就到救护队去，把姚玉慧的那封信交给李剑。同时，他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协助何队长使这次手术圆满成功，也许玉慧很快就会赶到这里，应当让他们充满希望地在前线相见。……
长沙的小吴门车站一带，警戒比往日更加森严，站台上也都装饰一新。因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专车，今天就要到达这里了。
车站外面广场上的那座松枝牌楼，这几个月来一直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地方的绅士们用它来应付像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的当权政客，省城的老百姓就从牌楼上面的欢迎口号来了解政局的风云变幻。那牌楼上一会儿是“国之干城，万民是赖”；一会儿是“东山再起，南国重光”。后来，人们索性留下后面那副不换了，因为那内容对于下了台又上台、或是上了台又下台而伺机再上台的省长督军们都是十分适合的。
不过，今天因为是欢迎总司令******，自然不好用“东山再起”之类的词句，因此两旁又换上了“国之干城，万民是赖”，正中则挂着一幅红底金字的“欢迎蒋总司令”的横额。
在车站内的月台上，更是岗哨林立，气氛庄严，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排列着身穿礼服的军乐队。那些恭候着的高级军官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军服笔挺，马刺闪光，银色的指挥刀炫目耀眼，他们都是集结在长沙周围的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和第八军的全体师长、旅长们。第七军因为经过了从广西到湖南的长途跋涉，衣帽略显得旧了一些；而第八军是重返省城以后才改换了原先北洋军的装备，因此军官们的制服都质地优良、剪裁合体。但在精神上，第七军的军官们又略胜一筹，因为他们是以救援者的身份踏上湖南的土地的；而第八军的军官们虽然对他们心存戒备，但表面上显得彬彬有礼，不失主人身份，月台上还有不少身穿长袍马褂、西装革履和学生制服的欢迎者，他们都是省城里的绅士名流和党部、政府机关以及各种工农团体的负责人，正等待着总司令专车的到来。
突然，月台上一阵紧张：一队持枪的卫兵如临大敌般地从站外跑进来，排列到月台边上。那些高级军官和党政要人、绅士名流们也都骚动了，纷纷恭敬地退让着。
这时从车站的贵宾室走出来一大群服饰华丽的副官和卫士，接着便出现了这省城里身份最为显赫的三位要人。居中的是新任第八军军长唐生智，右边是广西的第七军军长李宗仁，左边是广东的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方维镇是专程从湖北前线赶来晋见总司令并参加高级军事会议的，不过他手下的两位师长陈真如、潘振山和独立团团长叶挺，都留在前线驻地没有到这里来。
这三位前线的军事巨头中间，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总是那样忠厚而庄重，仁人长者之态可掬。李宗仁年约三十大几岁，身材短小壮实，面貌朴实敦厚，从他那稳重谨慎的举止和不卑不亢的微笑里，可以看出这个外貌平凡的军人有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威严和胸有城府的谋略。中间那位戴一副茶色眼镜的第八军军长唐生智，他的年龄同李宗仁相仿，身材还比李宗仁略瘦一些，一举一动竭力表现出一副大将气派。
他在上唇留着一撮日本式口髭，茶色眼镜后掩藏着阴鸷的目光，嘴角经常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在这些将领们中间，觉得自己是一个核心人物，因为他已被广东国民政府任命为西部战场的前敌总指挥，而东部战场前敌总指挥是由总司令******亲自兼任的。另外，湖南战场的接连胜利，使他早已忘记了曾被吴佩孚追赶的狼狈处境。他那“湖南王”的雄心又重新膨胀起来，觉得从后方赶来的总司令******，也不过是为了抢占他的一份功劳，论力量和地位也都不在他的话下。
又过了大约不到五分钟，一列火车就从车站的南端缓缓驶进站来。月台上的人们都自动地按着职务和军阶排列起来：自然是以唐生智将军和另外那两位巨头为核心。军乐队也开始奏起乐曲，那是国民党的党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乐声沉缓而悠扬，那些刚刚从北洋政府的五色共和旗下过渡到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之下的政客和绅士们，为了表示出自己对国民党和三民主义的忠诚信仰，脸上都显出一种过分的庄严虔诚的神色，腰杆也挺得笔直，嘴巴张着，两眼瞪得很大，有几位激动得就要流泪。
专车渐渐靠近月台了，那位将要受到隆重欢迎的总司令******，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花车车厢门口的踏板上。他身穿簇新的青灰色丝哔叽军服，头戴大沿军帽，斜皮带和马靴闪闪发亮。虽然正是炎热的八月，总司令仍身披了一件黑色的薄绸斗篷。他春风得意，身姿笔挺，面露微笑；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向上举着——这是总司令最喜欢的姿势。欢迎的人群热烈地鼓起掌来，只有站在中间的唐生智将军，仍然是面露一丝嘲讽的微笑，仿佛一位高明的鉴赏家在冷静地察看着舞台上一位并不高明的演员的表演。他在心里暗笑着，这种表演只能得到这些没有眼光的外行的喝彩，而唯有我这个行家才能看出他的破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