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车最前面连接着煤水车的那辆机车上,一个粗壮结实、光着上半身、满脸煤烟的小伙子正坐在机车外面的踏板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饭。他的个头不高,还是一副圆圆的娃娃脸,但身上的肌肉却格外健壮发达;他只穿着一条满是油污的黑布短裤,他那****着的上身和两臂、两腿,几乎同他那黑布短裤的颜色差不多;一头好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发又厚又硬,像刺猬一样张开着,说明这是个性格倔强的年轻人。他那身上最白的地方是牙齿,此刻正狼吞虎咽地用一把铜匙子吃着饭盒里的盖浇饭。他名字叫石磙。在机车里面,还坐着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工人,他的身材结实高大,古铜色的四方脸盘,花白的短发,上唇留着两撇短短的八字胡须。他的举止稳重沉静,眼角布满了鱼尾纹,目光显得慈祥可亲。
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他的衣服鞋袜还是穿得很整齐,他的衣袖卷到臂肘以上,可以看出他手臂的肌肉非常发达;左手腕上缠着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这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只剩下小半截,记载着那久经风霜的生活历程。此刻,他也正在吃饭,他用的是一个三层的宝塔形饭盒,上面那绘着花纹的搪瓷已经脱落了,大约使用的年代已很久了。老工人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用大拇指和无名指端着一只小酒壶,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抿着。老工人姓余,人称余大伯。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小昌,坐在机车另一边门外的踏板上吃饭。他中等身材,相貌生得很秀气,长长的脸上,一对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彩。他留着整齐的平头,蓝色的油污工作服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白色的背心。他也拿着一个腰圆形的又大又深的饭盒,一面吃饭,一面似乎还在想心事;因为他的目光总不时朝不远的那几个北洋军的卫兵望着,同时也流露出一种轻蔑和鄙夷的神情:你们这些军阀狗东西,休想跑得掉,等会老子们吃饱饭了,把车头一开走,让你们这些狗东西干着急!
余大伯、石磙、小昌他们还没吃完饭,车站值班室里打电话的那个马脸高个子军官,便带着两名卫兵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厉声嚷道:“哼,老子都快急疯了,你们还在这儿吃个没够!喂,车头修好了没有?”
老工人没有停止吃饭,仍然显得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早说过,零件坏了,这里没有配的。只有到段上才能修好。”
马脸军官不相信地看着老工人,冷笑一声道:“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修理机车的工人了。要是他检查出来是你们捣了鬼,老子要一个个把你们的皮都给扒掉!”
老工人对他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继续吃着饭。那两个小伙子的神情却有点紧张,不觉停止了吃饭,不知所措地怔了一下。
不过那个马脸军官并没有注意他们的神情,只是被老工人的轻蔑态度激怒了,他威胁地挥舞着拳头喊道:“你等着吧,老东西!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一面转过身,向车站值班室那边匆匆走了。
他们都知道他是要去带那个修理机车的工人来,小昌感到有些着急地向老工人道:“大伯,要是那个人真向着他们,看出了机车上的问题,那我们的计划就完了!”
石磙抓起那把煤铲说道:“大伯,我用这个对付那家伙,昌哥去摘挂钩,你只管开着机车跑就行了!”
老工人虽然神情也有些焦急,但仍沉静地思索着,他听完他们的话,说道:“不能鲁莽从事。要真是会修车的工友,跟他们不会一条心,总是被逼迫来的。我们要做好准备,见机行事,即便要下手,也要看我的眼色。”
石磙和小昌都点头答应。只见那马脸的军官和两名卫兵已经带着一个工人走过来,老工人示意小昌和石磙立即分散开,他们便随手拿了一件工具,从机车两边分头跳了下去。
随着那马脸军官过来的,正是高洪生。他刚才决定了行动计划后,便很快找到车站旁边一个老乡的家里,脱下了身上伤兵的衣服,换上了那件从岳州带来的铁路工人的旧工作服,背着检车所的帆布工具袋,大摇大摆地走到车站值班室,装出是路过这里回乡的工人,找站长打听有没有去岳州的火车。那个矮胖的红鼻子上校立刻下令抓住了他,要他帮助修理这一辆机车,否则就要将他就地正法。高洪生经过一番推托,终于应允了。他又请求那位上校先派一名军官去机车上看看,要是那几位工人可以修好,他就不必去耽搁时间了。他这样要求的目的,一来是为了不引起敌人怀疑;二来也是想先让机车上的那几位工友有点准备和商量的时间,免得因事出突然而造成误会,这也正是高洪生做事的细密周到之处。
当高洪生随那马脸军官走近机车,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机车里面的那位老工人,正是他所最熟悉亲近的师傅余昆山。高洪生从十五岁到铁路上干活,就同他朝夕相处,在他的指点和照应下成长起来的。这时,他为了不使敌人看出破绽,便抢先用亲切热情的双关语向余师傅大声招呼道:
“老大伯,好久没看见您啦!听说车子出毛病了?我来帮您一起看看。”
余昆山看到高洪生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把着手教出来的徒弟。三年前当军阀肖耀南派队伍来捉拿他时,也是余昆山开着机车把他送到岳州,又从那里转车到株洲逃往广东去的。可现在,为什么突然变成一个检车工来到这里帮助北洋军修理机车呢?他起先疑心是认错了人,但眼前这个小伙子的模样、神情、姿态都明明白白地证明他确实是高洪生,自己决不会认错!因为他就像熟悉亲生的孩子一样熟悉这个他格外喜爱的徒弟啊!听到高洪生说话的声音,他立刻有些领悟这孩子的话中有话,眼色也在向他暗示。他突然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余昆山唯恐小昌和石磙认出高洪生后会做出冒失的举动,急忙先向他们两个大声说道:“你们大惊小怪地站着干什么?这位师傅来帮忙修车,也是一番好心,还不快下去看看,跟着一起干活!”
这小昌年纪虽比高洪生略小一些,但也同他一起在机务段里干过活,跑过车,对高洪生是极为熟悉和敬佩的。这时他也很快认出高洪生来,正要喊时,被余昆山的几句话堵了回去,也立刻领悟了余师傅的意思。只有石磙比高洪生小好几岁,是在高洪生去广东后才进机务段干活的,因此不认识他,听了余昆山的话后,并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只是闷头跳下机车,心中兀自感到气愤不平。
这边高洪生已经跳上机车,把那个马脸军官和两个卫兵都丢在机车下面。他望着余昆山,兴奋激动地低声道:
“大伯,想不到是你们!……”
余昆山也兴奋地低声问他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高洪生低声提醒他:“大伯,要装作修车的样子。”一面故意提高嗓门大声问道:“您说,是哪儿有毛病啦?”
“这儿……就是这儿!”余昆山大声说着,一面拿起一把榔头,“叮叮当当”地往那些铁手柄上用力敲打起来。
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掩护下,他们大声谈话也不要紧了。高洪生装作在检查障碍的样子,充满喜悦地说道:
“大伯,革命军已经打过来了!我是队伍上派来对付车上这些敌人的。”
“你来得正好,我们也正想收拾这些狗东西呢!”余昆山高兴地点点头,又感到不解地问道:“革命军为啥打到岳州就不往前打了,只派你一个人到这边来?”
高洪生觉得一下子也无法向余昆山解释清楚革命军内部的那些问题,只是说道:“打岳州的这一部分队伍同我们不是一路的。我们的队伍还在通城那边,正在往铁路这边打。”
余大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担心地问:“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几千北洋军?”
高洪生望着他道:“大伯,我就是要同你们商量这件事。机车真的坏了吗?”
余大伯摇了摇头,又看看站在月台上的那几个北洋军,有力地说道:“我们想把这些狗东西丢在这里,让革命军上来收拾他们!你能不能赶回去送个信,让队伍早点打过来呢?”
高洪生果断地说道:“不,大伯。我们的队伍会赶到他们前面。现在要把列车往前开,把这些北洋军都拖到前面去!”
“拖到前面去?”余大伯有些犹豫地说道:“越往前就离武汉越近了。我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沿铁路都是吴佩孚的队伍,光汀泗桥一处就怕有两三万人。要是这些狗东西们都到了那里,那吴佩孚的势力不就更大了?”
“我赶上来,就是为了不让这些敌人集中到汀泗桥。”高洪生坚定地说道,“大伯,我们的队伍要从通城赶到铁路线上,最近的地方是在中伙铺车站。虽然那个地方离汀泗桥已经很近,把这些敌人送到那边去有点冒险,可是我相信,我们的队伍是一定会在列车到达之前赶到那里的。”
余大伯沉默地思索着:他了解高洪生的为人,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办事踏实稳妥,再危急的情况下也能拿出主意,是个胆大心细的年轻人。在当年粤汉铁路闹罢工的时候,虽然高洪生还不到二十岁,就被工友们推选为罢工指挥总部的负责人之一,带领大家同北洋军阀在湖北的督军——肖耀南进行斗争。当军阀派队伍从另一个地方押来几名火车司机,要把军车开往岳州,使罢工遭到失败的时候,高洪生带着工友们站在火车前面,向车上的工友和押车的士兵们倾诉工人的痛苦生活和罢工的理由,劝导他们不要做军阀的工具,站到工人这边来。当军阀指挥官用手枪强逼车上的司机开动机车时,高洪生第一个卧倒在铁轨上,接着上千名工友也都一个挨一个地卧了下去,终于使列车没有开出徐家棚车站。
后来,粤汉铁路工人罢工的行动震动了北京的中央北洋政府,派了一个交通部次长来到武汉同工人谈判,想用欺骗和分化的手段破坏罢工,高洪生又在施洋、林育南这些领导人的统一指挥下,带领徐家棚的罢工工人,同武汉各工团的代表三千多人一起,赶到汉口大智门车站,包围了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的专车,迫使他在工人的强大力量面前不得不完全接受了罢工工人提出的要求。现在,他又到革命军的队伍里磨炼了三年多,不仅外貌变得更加坚强沉毅,说话也比过去更有分量,更显得深思熟虑了。余昆山确实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这些话。不过,这几千北洋军能否逃脱究竟不是一件小事,况且他又离自己的队伍这样远,怎能对他们的行动有如此的把握呢?因此,他不禁又加重语气地问道:
“洪生,岳州的革命军只隔这点路程还不能赶上来,你们的队伍隔那样远,能有把握那样快赶到吗?”
高洪生对自己团里的弟兄、对团长的坚定信任和了解,这种深厚的感情当然是余昆山所无法知道的。高洪生只是郑重地望着余昆山说道:“大伯,我有把握!”
余昆山从他那坚定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可动摇的信心和力量,于是消除了心中的迟疑,立刻点点头道:
“好,什么时间开车?”
高洪生道:“我们还要多检修一会,免得敌人产生怀疑。”
这时,小昌和石磙在外面的煤水车上一面铲着煤,一面也在对高洪生的到来发表议论。石磙只听见机车驾驶室里一片叮叮当当地敲打声,表示怀疑地向小昌问道:“昌哥,这个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好像大伯见到他还很高兴。”
小昌也在思索着,这时抬头向他问:“你不认识他?”
石磙摇了摇头。小昌又问道:“你还记得民国十年和十一年那两次大罢工吗?”
石磙听到小昌提起这两次罢工,立刻火冒三丈地说道:“我怎么不记得?我爹就是在第二次罢工的时候,被军阀的队伍用大刀砍伤了,没过两个月就死在家里的!”
小昌道:“那你没听说,当时的罢工指挥总部,有个最年轻的工人代表高洪生吗?”
“怎没听说?”石磙情绪激动地说道:“我爹在世就常念叨他。说他为工友们办事热心,从不顾惜自己,他又胆大心细,又懂道理,军阀们来软的来硬的都拿他没办法。听说就是那回罢工胜利以后,狗军阀们一心要除掉他,他才连夜跑到广东去的。”
小昌点点头,微笑着说道:“那你就看不出,来的这个人就是高洪生啊?”
“他就是高洪生?”石磙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在自己的记忆中回想着,终于想起来道:“对了,有一回我跟爹一起到车站上去挡火车,看见过他!那回,就是他头一个卧倒在火车轨道上的,我想起来了!”他又感到怀疑地问道,“可他,为什么又到了这里,来帮北洋军修车呢?”
小昌也表示迷惑不解地说道:“这真怪,他明明是到广东投了革命军的,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呢?……”
“莫非他是当了北洋军的俘虏?”石磙问。
“瞎说,他不会当俘虏的!”小昌坚定地驳斥道。又表示轻蔑地,“你看看这些北洋军,连自己性命都顾不上,还能捉俘虏?”
“那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石磙茫然地说道。
突然,小昌注意地看着机车下面,低声说道:“他走了!”
“谁?”石磙也急忙朝那里望去,只见高洪生已站在机车旁边的月台上,向那个马脸的北洋军官高兴地说着什么,然后又一起匆匆向车站值班室那边走去。这情景又使石磙感到很不舒服,不禁气愤地低声咕噜道:“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
小昌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高洪生和那几个北洋军的背影,在想什么。
余昆山在机车驾驶室里大声喊他们道:“小昌、石磙,快下来!”
他们急忙扔下煤铲,很快就从煤水车上下到机车驾驶室门口。
余昆山正在忙碌地收拾着,一面向他们道:“快准备一下,洪生回来就开车。”
他的情绪变得同先前完全两样了。
“刚才是洪生哥回来了?”小昌跳进驾驶室里,兴奋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