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沛将军放下举着的望远望，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的冷笑。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了广东军连续发动多次进攻后遭到惨重失败的情景：那铁桥上面堆积的士兵的尸体，已经堵塞了他们自己冲锋的道路，铁桥下面的河水中，那几座桥墩旁边也聚积着不少死后落水的浮尸，使那周围的河水似乎也改变了颜色。在铁桥南端已经被炮火击毁的铁路上，到处遗弃着枪支、军服、军帽和广东军的青天白日旗帜。秦大沛将军从刚刚结束的这一次冲锋中看到，广东军的进攻确实是十分英勇顽强的。他从前线指挥官的报告里也了解到这一点：这支担任桥头进攻的广东军，很可能就是最先从广东出发的那个北伐先遣队，在平江使鲍酆将军遭到了惨败的叶挺独立团。他们的官兵都不怕死，冲锋时连腰也不弯，前面的人中弹倒下去了，后面的人还照样地勇猛往前冲。在这将近半天多的时间里，他们已经连续冲锋了十一次，虽然桥上和桥下的积尸已不可胜数，然而他们还在发起又一次的进攻。秦大沛将军虽然是一个在战争中毫无恻隐之心，从来藐视一切对手的军人，但此时他也不禁对面前这支广东军产生了一种出自内心的钦佩，感到这些对手确实是不可藐视的。
五年前大帅在制伏湘军、稳定两湖局势的那场战争中，秦大沛将军也曾身当前敌，在汀泗桥同湖南省长赵恒惕指挥的队伍决过雌雄。那时湘军的攻势虽然也十分勇猛凌厉，特别是当几万大军被大帅用妙计围困在粤汉铁路和湖区之间的狭窄地带后，湘军为了杀开一条血路，也曾在汀泗桥前面作过困兽犹斗的拼死冲锋。但是，他们的攻势比起今天的广东军来，却又显得并不是那么激烈，士气也逊色得多了。秦大沛将军喜欢今天这样的对手，他们确实都是些真正的军人，和这样的军人作战，得到的胜利也就愈使秦大沛将军感到骄傲和得意了。他也知道，这样的对手决不会就此罢休，在他们彻底认输之前，一定还会有一番更加激烈的殊死搏斗。因此，他听了前线指挥官的报告后，又亲自视察了正面和两翼的防御阵地，感到反攻的时机正在成熟。他决定再凭恃这天险的有利形势，利用对手的勇猛顽强，更多地消耗广东军精锐的实力，然后再抓住他们被“天险”碰得头破血流、士气沮丧的时机，调出后面的生力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桥上打过去。敌人一心只在作进攻铁桥的准备，决不会想到防御的队伍会突然发起进攻，当他们指挥官的头脑刚开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秦大沛将军指挥的队伍，就已经像猛虎扑羊似的冲过铁桥，紧紧扼住敌人的喉咙，将他们置于死地了。接着，便一鼓作气，沿粤汉铁路直扑湖南，夺取岳州和长沙，然后乘胜直捣广东。这个反攻的计划，也就是大帅在从北京南下的专车中，当面向他秦大沛将军所授的“锦囊妙计”。
这次在委派秦大沛将军来汀泗桥前线的时候，大帅还向他谈了重振北洋直系的声威，中兴一统中国大业的宏大理想。大帅今天忍辱负重地同奉系首领张作霖结盟，也正是为了暂时稳定北方政局，抽出力量首先平定南方。汀泗桥一战，不仅关系武汉安危，而且直接影响直系的兴亡，大帅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他，其心情是可以想见的。而他秦大沛将军，也确实没有辜负大帅的重托。他到达汀泗桥之后，便坚定、果敢、迅速地稳定了前线的战局，使一直从湘南连战皆捷，被那些报纸吹嘘为“势如破竹”的广东军，在这里无法前进一步，遭受了惨重的伤亡。大帅对于他所取得的胜利，已经复电进行了嘉勉，并且在电报中告诉他，当前线开始反攻之时，大帅将亲自率领北洋主力从武汉出发，挥戈南下，完成统一南方的大业。同时，大帅也没忘在电报中提醒他：广东军强悍狡猾、诡计多端，切不可小看他们，稍有懈怠，致使统一大业功亏一篑。秦大沛将军知道这是因为大帅前年在山海关同奉军作战失败后，变得比过去谨慎了。但他还是遵照大帅的电令，亲自来到桥头的防御阵地上，观察了对岸敌军进攻的情况，听取了前线指挥官加强两翼部署的报告，查看了工事里的火力配备和官兵们的士气，他确实感到防线严密坚固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过来，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固若金汤，万元一失的。因此，他立刻在阵地上口授了给大帅的回电：广东军的进攻屡遭惨败，汀泗桥已成为埋葬敌军的坟墓。反攻时机正在成熟，统一南方的大业指日可待。他没有鲍酆将军那样的儒雅，在麻将桌上还咬文嚼字地用什么“倚戈再拜”之类的词句；但他那斩钉截铁般坚定的语气，虽则粗鲁了一些，确也表现了秦大沛将军非凡的勇气和决心。
秦大沛将军在离开前线防御阵地的时候，又向那位身当前敌的主力旅长黄鹏山少将进行了一番训勉和叮嘱：切不可辜负大帅的厚望，要把广东军当作劲敌来对待，在继续打退正面进攻的同时，一定要设置重兵保证两翼的安全。特别是天黑以后，要派兵沿河巡逻，严防敌军偷渡。部署已毕，他便和参谋长余荫森中将一起，在副官和卫士们的簇拥下，离开前线阵地，回到了后面那个小山坳里的前敌总司令部。
当他回去略事休息了一会，正在和参谋长商讨即将开始的反攻方案的时候，副官处长来向他们报告：刚刚接到从咸宁方面传来的电话，大帅特派他的参谋长景富戎将军，专程从武汉赶来前线视察慰问，并代表大帅向防守汀泗桥有功的将：上们嘉勉授勋。现在，参谋长的专车即将从咸宁那边向汀泗桥开过来了。秦大沛将军得到这个报告后，感到这是大帅对他的特别恩宠，决不可以怠慢。他即刻令参谋长余荫森将军督促总司令部的副官处和交际处人员，火速进行准备，布置隆重的欢迎仪式，显示前线的军威。同时又命令副官处长，派专人备办为景富戎参谋长洗尘和庆贺授勋典礼的筵席，又要交际处长布置授勋场地，准备向景富戎参谋长报告前线屡次挫败敌军进攻的种种胜利战绩。尽管这里是荒僻的山野，战场上士兵们的生活艰苦而贫乏，但在秦大沛将军的总司令部里，只要他一声令下，要什么东西自然是不会办不到的。这时，十几座帐篷的里里外外，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琉璃灯笼，中间那座最大的帐篷外面，还用整匹各色绸缎扎起了许多彩球和彩带。从帐篷前面通到铁路旁边的那条小路，也被加宽垫平，修整一新，上面还铺了一层细沙。为了置办给景富戎参谋长洗尘和庆贺授勋大典的筵席，在大帐篷后面又临时搭起了一些席棚，里面砌起了炉灶，所有高级军官们的私人厨师都被应召来此，杀猪宰羊，一片忙碌。
为了迎接景富戎参谋长，厨师们打开了那些将军的宝库：各种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鹿脯熊掌，无不应有尽有。这些名目，都是士兵们在梦中也想不出来的。在这样场合里，正是那些副官幕僚们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他们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眨巴眼就把那些平常人在繁华都市里都难于弄到的东西，通过种种奇妙的手段弄到这地处前线的荒凉山沟里来，博得秦大沛将军的高兴。那位最善于逢迎拍马的副官处长，想得更为周全，他甚至贡献出了从汉口带来的两名堂子里唱小曲的姑娘，一名叫金小宝，一名叫花美容，准备到庆贺授勋的筵席上去清唱助兴。
景富戎参谋长的专车，大约开行得十分缓慢，直到傍晚时分才到达前敌总司令部旁边不远的那段铁路上。铁路两旁早已排列好欢迎的队伍，个个身穿整齐的军服，全副武装；将级军官们都身穿军礼服、头戴冲天缨的军帽，胸前佩戴着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勋章；秦大沛将军和余荫森参谋长也都穿着崭新的黄色礼服，军帽上那高高升起的红色缨穗，格外鲜艳夺目，胸前的大宝石勋章闪闪发光，腰间的银色指挥刀使人眼花缭乱。这种隆重的场面，确实显示出了秦大沛将军指挥下的队伍的威仪：在前线紧张激烈的战斗环境中，居然还保持着如此严整的军容和一丝不苟的礼节，这在一般将领们统带下的军队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从这些官兵们旺盛的士气和沉着坚定的神态上，也可以看出前线的战局确实是手操胜券，进行得十分令人乐观的。
因此，当景富戎将军从专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也立刻感受到了一种胜利即将在望的喜悦气氛。
景富戎将军今天也穿着黄色的礼服，头戴着冲天缨军帽。他腆着肥大的肚皮，下巴上全是一叠叠的肉，笑起来就像一尊穿了军衣的弥勒佛。又黑又魁梧的秦大沛将军则像一尊凶恶的巨灵神，衰老的余荫森参谋长则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土地爷。当他们在专车门口敬礼如仪时，排列在离车门不远的军乐队立刻奏起了大帅亲自填词的北洋军歌——《满江红》。于是，景富戎参谋长和秦大沛将军，余荫森参谋长也都在原地肃立着，同欢迎的官兵们一齐唱起了“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秦大沛将军对那些歌词并不十分了然，有些词句他唱出来也结结巴巴，改变了意思。不过，这首军歌代表了他们跟随大帅创建的战功，这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还记得七年前，当他们第一次在湖南衡阳唱这首军歌的时候，大帅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北洋第三师代理师长。后来，他们唱着这首军歌，从衡阳登船北上，不到几个月的工夫，就击败段祺瑞的皖系主力于北京郊外，从此大帅的赫赫威名，震惊天下，受到了人们的敬仰。现在，当他在这里唱着这首歌时，想到大帅这次把他派到汀泗桥前线来，委以扭转南方大局的重任，便愈加感到他自己今天的地位，也和当年在湖南作这首歌时的大帅一样举足轻重，系天下安危于一身了。
歌毕，景富戎参谋长这才在秦大沛和余荫森的陪同下，检阅排列在路旁的欢迎队伍，同高级军官们一一握手见面。他感到深为满意地微笑着，一面颤动着他那多肉的下巴不停地频频点头，一面摇晃着他那肥胖的身体，同秦大沛将军走进那座张灯结彩的大帐篷里去。
在铺着地毯的大帐篷里，早已被几盏悬挂的汽灯照得通明。进门的正面摆设着香案，香案上燃烧着一对大红蜡烛，那正中挂着三幅画像：左有汉寿亭侯关羽，右有武穆王岳飞，中间是当今的孚威上将军吴佩孚。香案下首摆着两张围着大红桌布的方桌，桌后有三把藤椅，这是景富戎参谋长和秦大沛、余荫森的席位。其余的那些高级军官们，就分成两排肃然地站立在下面。顿时，这座大帐篷里便被挤得没有一点空隙。将官们的肩章、勋章和指挥刀在雪亮的汽灯下闪闪发光，一张张胖脸上油汗淋淋，一片眼花缭乱，热热闹闹的气氛。
授勋仪式开始，首先是由景富戎参谋长宣读大帅亲自草写的“嘉奖有功将士令”。秀才出身的吴大帅，一贯自命风雅，从不放过舞文弄墨的机会，他总是喜欢亲自缮写作战命令和各类通电，从不让秘书长和参谋长代劳。而且下笔就是洋洋万言，之乎者也，引经据典，以示渊博。这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红格宣纸上龙飞凤舞地足足写了六七张，内容不外是借题发挥，要部下崇敬关岳，提倡忠义，奋勇作战，消灭中国的****势力。景富戎参谋长站在中间，庄严地、抑扬顿挫地念着；秦大沛将军和他的部下们也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立正听着。好不容易这份长长的“嘉奖有功将士令”终于念完了，景富戎参谋长累得肥胖的脸上早已渗满了油汗，军礼服上有些地方也被汗水透了出来，一个副官急忙递过手巾让他把脸上的汗水匆匆擦了一下。接着便是隆重的授勋仪式：帐篷外面奏起了军乐，几个副官每人用双手托着一个红漆描金的长方形托盘，上面铺着红色的丝绒，丝绒上整齐地放着几排十分精致的镶有五色国旗标志的景泰蓝小盒子，里面就是用宝石颜色分出等级的金闪闪的“文虎勋章”。按照大帅的命令，秦大沛将军被授予一等“文虎勋章”；余荫森将军和身当前敌的黄鹏山旅长被授予二等“文虎勋章”；其余的那些高级军官们被授予三等“文虎勋章”。景富戎参谋长便从秦大沛将军开始，依次走过排列在帐篷里的每一个军官面前，从托盘上拿起勋章，挂到他们的军礼服上。被授予勋章的军官便向他行礼如仪，表示感谢大帅的嘉勉。这一场仪式，足足进行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宣告“礼成完毕”。
在开始庆贺授勋大典的宴会之前，余荫森参谋长宣布：军官们先依次退出这座帐篷，在外面等候，让副官处长指挥接待人员进行宴会布置。景富戎参谋长则由秦大沛将军和余荫森参谋长陪同，到旁边一座稍小些的帐篷里饮茶小憩，同时听取前线战况的报告。那座小些的帐篷是秦大沛将军起居休息的地方，设备十分舒适雅致，甚至还有军中取乐的麻将牌和秦大沛将军喜爱的打猎用具。不过此刻，参谋军官们早已挂起了汀泗桥一带的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地标出了北洋军的防御阵地，兵力部署和广东军进攻的路线，以及由侦探报告的敌方驻屯队伍的地点。旁边还附有一张表格说明，一目了然地列出了广东军向天险汀泗桥进攻的时间、次数，每次投入的兵力和遭到伤亡的数字。从这些条理分明、详细周密的说明上，可以看出秦大沛将军在汀泗桥确实有力地挫败了敌军，扭转了南方的战局，不能不令人钦佩他的惊人的勇气和非凡的指挥才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