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渊安慰他道：“等我们打到武昌，你亲自交给她老人家也好。那样她看到了心里会更高兴的。”
此时，他们都望着远处铁路那边的群山，沉默了一瞬。高洪生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
“三十五团好像不准备再进攻了？”
齐渊回答道：“团长到军部开会去了，可能会研究改变进攻部署的事。”
高洪生怀着热烈的希望问：“咱们提出的进攻方案，能够被接受吗？”
齐渊思索着说道：“三十五团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潘师长不会轻易认输的。不过，要照他们现在的方式继续攻下去，十二师恐怕还会遭到更惨重的牺牲。”
原来，当三十五团在桥头的第九次冲锋遭到失败的时候，代军长方维镇和党代表廖乾吾，苏联军事顾问帕罗赶到桥头，亲自视察了那里的情况。方维镇便同潘振山商量，由于三十五团的兵力损失很大，是否立刻调独立团上来接替他们担任主攻。
同时他又把叶挺提出的绕道迂回进攻的方案，向潘振山扼要地讲了一遍。潘振山听后，气哼哼地好一会没有说话。他也知道三十五团遭到的伤亡很大，这也是损失的他的实力，当然使他非常心痛，但要是把他们撤下来，换独立团上去，他又觉得很不甘心。假如独立团上去后一旦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胜利，那么他的士兵流出的那些鲜血不是白流了？不是正好为独立团铺平了道路？但此刻他直接指挥的另一个团——三十六团，又同第十师一起在右翼担负着包围攻击的任务，不能很快调到桥头这边来，因此，他在盘算了一阵后，便向方维镇回答：“三十五团虽然遭到一些伤亡，但士气仍很旺盛，而且由于进攻多次，掌握了不少经验，现在撤下来对进攻更为不利。况且独立团提出的迂回进攻方案，并无多少成功的把握，一旦在复杂的山地遭到敌军伏击，更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他仍然坚持在桥头进行正面进攻；为了配合桥上的行动，可以命令独立团和三十六团各选出一百名水性好的官兵，做好一切战斗准备，随时听候调用。方维镇听后，虽然猜出他怕别人抢走功劳，但也不好挑明，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同意道：“那也好，就再攻几次看看吧。”不过，叶挺在听了军部要独立团选派一百名水性好的官兵听候调用的通知后，他只是让参谋长要各营将水性好的官兵统计一下，暂时不必集中待命，同时命令各连在开过晚饭以后，立即抓紧时间休息睡觉，不要再进行别的活动。然后，他便带了一名副官和两名勤务兵，赶到军部去了。
看来，团长到军部去，还是为了向代军长进一步说明绕道迂回进攻的方案。也许方维镇的态度比原来要坚定了一些，因为三十五团在桥头进行的第十二次冲锋又遭到失败后，进攻就停止了下来。
高洪生显得有些着急和不满地说道：“为什么有些人肚子里这么多弯弯拐拐的呢？要是一心都为了北伐，为了消灭敌人，谁上去打还不是一样？打了胜仗都是革命军的光荣，还用分什么你的功劳和我的功劳呢？”
“有些人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齐渊笑了一下，道，“你在孙总理身边当过卫士，总该了解当时总理警卫团的一些情况。那时咱们团长的地位和才能，都被公认是超过潘师长之上的。只是后来由于走的道路不同，潘师长连续得到了升迁，咱们团长从苏联学习回国后，受党的委派任独立团团长。现在潘师长总想处处要凌驾在咱们团长之上。”
高洪生听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但又感到不平地说道：“如果我们党永远只有这一个独立团，那咱们团长不也就永远只能够当一个团长了吗？”
“如果真的那样，那不仅是团长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整个党的悲剧。”齐渊仍然用轻松乐观的语气说道，“不过据我知道，我们党内有许多同志是主张扩大自己的武装的；在广东就有陈延年、******、******、彭湃这些人。作为我们在军队的共产党员，当然决不能像军阀那样利用武力去扩张私人的权利，但是带领武装去为工农的利益战斗，却是一个共产党员最光荣的责任。”
高洪生笑着道：“将来军队真的发展了，我看咱们团长要当个总司令，说不定还比现在的蒋总司令更强一些呢。”
齐渊摇摇头道：“这一点你看错了。蒋总司令喜欢表现自己的军事才能，只不过是他认为一个无所不知的领袖也应当是一个伟大的军事家罢了。实际上，他只有驾驭军队的才能，却没有指挥军队的智慧。”
高洪生听着齐渊的这些话，感到十分新奇，又有些不解地问：“听说黄埔军校有许多学生是对蒋总司令很崇拜的啊？”
“这也正是他驾驭力的最好表现。”齐渊说道，“论办事的才能，他都不如前后两任的教育长邓演达和郭凌云，但是他有驾驭他们的能力。东征的时候，郭凌云担任教导第一团团长，有一次同好几倍的敌人遭遇，陷入了重围。当时蒋总司令带着教导第二团在后面，没有及时赶上来。但是郭凌云靠黄埔学生的英勇顽强，同敌人血战了几小时，终于打退敌人，转危为安。当蒋总司令带领第二团赶到的时候，激战刚刚结束，跟着第一团的苏联军事总顾问加伦将军，就当着蒋总司令的面高喊了几声‘教导第一团万岁’、‘郭凌云团长万岁’的口号。东征结束后蒋总司令就对郭凌云明升暗降，调任他当没有实权的军校教务长。从此以后，郭凌云也更加处处小心，再也不敢使自己超过蒋总司令之上了。”
高洪生转而又想起团长说过的“第二个陈炯明出来了”的话，感到有些担心地问：“要是蒋总司令真的变成了第二个陈炯明，那不是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啦？”
“不，有民众，有工友和农友的力量。”齐渊充满信心地说道，“他要是带领我们进行革命，我们就拥护他；他要是让我们反对革命，我们就起来打倒他。再有本事的人，不和民众站在一起，最后总是要失败的。”
高洪生昕齐渊谈了这么多的道理，感到很受教益。他觉得营长知识丰富，见解深刻，每次谈话都总是帮他们解答了许多疑问。
齐渊两眼注视着铁桥对岸，仍用平静的声音向他问道：“你刚才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吗？”
高洪生也向那边仔细观察着，果然发现了远处那黑魃魃的山峰之间，有几点比萤火虫还要微弱的光芒隐隐闪了一下，如果不是特别留心地观察，是根本不会发现的。他感到有些疑心。
齐渊仍望着那边说道：“我已经看着它们闪动好几次了，不过都不是在同一个地方。这说明他们是有队伍在调动，这光亮可能是他们战马的马蹄碰在石头上擦出来的火花。因为天黑，又是在山上，才能传得这样远。你看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高洪生感到营长的观察和思考实在细心周密，他不禁钦佩地说道：“有这个可能，营长。我们在山路上行军的时候，有时也能看见几里路外马蹄碰出的火花。这么说，敌人是想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齐渊点点头道：“我一直在想，桥头的进攻沉寂下来后，敌人会怎么样呢？根据吴佩孚的为人，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当然，现在要判断敌军是否就要向南岸发动进攻，情报也还不足。不过我们营在全团的位置离铁桥最近，应该随时注意敌人的行动，保持战斗戒备。”齐渊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
高洪生也跟着站了起来，请示道：“营长，我们在这上面派一个观察的哨位，专门监视那边的情况，你看好吗？”
“好。”齐渊和他向山坡下面边走边说道，“不过尽量不要惊动更多的弟兄。一定要让大家抓紧时间睡觉，团长从军部回来后，可能很快就会有行动的。”
汀泗桥车站最南边的一间红砖平房里，军部正召开着团长以上军官的紧急会议，讨论叶挺提出的绕道迂回进攻汀泗桥的战斗方案。
这是一间背后靠着山的独立平房，大约以前是铁路上堆放工具和材料用的，房子里什么陈设也没有，这间破败的房子是在北洋军炮火下侥幸保存下来的。现在旁边又搭了一些帆布帐篷，成了军部的军官们休息的地方，更多的士兵们则露宿在铁路两边的野地里。因此这平房的周围虽然没有灯光，但走近后就可以看见到处是士兵的身影，到处是人喊马嘶。
那座平房里的气氛更是热烈。房子是长方形的，靠了军部那些副官和勤务兵们的努力，把车站上那些还没有炸毁的桌子和椅子都搜集到这里来了。虽然大多数的桌椅都已残缺不全，但在枪炮声中能围坐在会议桌旁召开军事会议，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桌子上点着好几盏马灯，也有几支燃烧的蜡烛，那光线还勉强能看清军用地图。为了怕那些亮光泄露出去，引来敌人的炮弹，勤务兵们把靠铁桥的那一面所有透亮的地方都用防雨布挡起来了。这就使里面的气温更加炎热，不过军官们已经顾不得炎热了。
方维镇坐在那用几张办公桌和方桌拼起来的长型会议桌的上首，他的左边是党代表廖乾吾，右边是军事顾问帕罗。靠廖乾吾下首坐着的是第十师师长陈真如，靠帕罗下首坐着的是第十二师师长潘振山。陈真如下首坐着独立团团长叶挺，潘振山下首坐着三十五团团长缪培南。以下就是三十六团团长和第十师的几位团长了，军部参谋长坐在长型会议桌的另一端。此刻，潘振山满面怒容，叶挺仍然态度沉静，陈真如装作若无其事，悠闲地吸着雪茄烟。只有方维镇显得左右为难的样子，他一会望望潘振山，一会望望陈真如和叶挺，心情十分焦急，几乎是用央求的声音说道：“现在时间非常宝贵。各位官长对叶团长提出的方案还有什么补充，或是另有高见，就请开诚布公地谈出来。”
会场上仍然沉默着。那些团长们都看着各自师长的态度，而两位师长此刻又各有各的想法。潘振山在桥头的第十二次进攻遭到失败后，连他的参谋长都用哀求的口气提醒他：不能再这样硬拼下去了，如果真的把一个团都打光了，只会使别人看笑话，感到高兴的。那位老参谋长还用诸葛亮同司马懿作战时为了避实就虚、宁肯忍辱负重的典故劝解他，说明越是伟大的人物便越是能够审时度势，多谋善断。这些话使潘振山听来心里倒有点舒服，他便表现出一种虚怀若谷的气概征询了三十五团团长缪培南的意见。那缪培南虽然执行命令坚决，但眼看团里的伤亡如此惨重，手下几乎没有一个建制完整的连了，心情也感到格外焦急，这时见师长的态度已有活动的意思，便乘机恳切进言：连续十多次冲锋都无法奏效的原因，决非指挥不力，也不是弟兄们不能拼死，实在是对岸地形奇险，铁桥又很狭窄，难以施展兵力，即使调独立团上来，他们也绝难冲过去的。因此，他请师长考虑是否暂时停止攻击，另谋良策，三十五团仍请求担当主攻。恰好这时，方维镇又派了一位参谋官赶来。
传达军部的命令：现在天色已晚，进攻更为不便，请潘师长和缪团长暂停桥头的攻击，立刻到军部参加作战会议。这一次，方维镇的态度比先前坚决了一些；他不是“希望”和“要求”，而是正式下达命令了。当然，如果形势有利，他潘振山也会抗命不从，继续进行夜战的，但目前左右的亲信都感到攻击难以奏效，他也就借此下了台阶，表现出对军部的命令不得不服从的样子，愤慨地骂了两声“丢那妈”，很不情愿地把手里的望远镜丢给身边的一个副官，气鼓鼓地转身大步向军部走去了。
从那时以来，他就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叶挺提出的方案，是明确而详细的：他们已经找着了几个农民作向导，打听出了在距离汀泗桥正面防线右翼约三十多里路的地方，也就是在大元山和常轮山交界的那一带，有一条极少为人知道的山路，从那里可以绕到汀泗桥后面一个叫古塘角的高地，只要占领了古塘角，就可以消灭防守在汀泗桥正面阵地上的敌军了。叶挺谈到这一点时，语气坚定而自信。事实上，当方维镇第一次到桥头谈到叶挺提出的迂回进攻方案时，潘振山虽然一面坚持着继续正面的进攻；一面又唯恐这个迂回计划被独立团捷足先登，因此立即派人将这个情况通知了在右翼的三十六团黄琪翔团长，让他从那边寻找道路，迂回到汀泗桥后方去，与正面形成两面夹击的局势。一旦这个计划实现，那么他潘振山坚持正面进攻的主张就证明没有错，而第十二师在汀泗桥战役中也就能克奏全功了。但三十六团在右翼进行了几次渡河迂回的战斗，不是因根本找不着道路而退回原地，就是还没有渡过河去就受到敌军阻击，因此除了带来几十名士兵的伤亡之外，再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现在，听叶挺说得如此坚定和轻易，他在心中不禁发出几声轻蔑的冷笑。不过，潘振山也十分了解叶挺的为人：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他也是轻易不会开口的，一旦他决定要完成什么事情时，一定会坚定而毫不动摇地去完成它。潘振山还想摸一摸叶挺手里到底还有哪些把握十足的底牌，然后再决定自己下一步的态度。这不也正是老参谋长说过的“审时度势，多谋善断”的意思么？看来要做一个伟大的人物，是应当磨炼出这样的性格来的。因此，他现在也不想先开口说话，他望了坐在对面的第十师师长陈真如一眼，心中暗想：看看你怎么开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