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先已经听向导介绍，这一带有许多竹林，可以编成竹筏渡河。因此万先廷便立即传令：“每个班都砍下竹子编一个竹筏。不多时，十多只竹筏就都编好了，万先廷同几个排长逐个检查了一遍，便立刻开始渡河。为了使竹筏更加稳妥可靠，能更快到达对岸预定的地点，他自己又亲自带了几十个水性最好的弟兄，泅在水中推着竹筏前进。就这样，他们巧妙而迅速地渡过了汀泗河，万先廷又让一个排长带着那几十名水性最好的弟兄，把木筏撑过去接应后面的队伍。这时，那位老向导已经摸到了山崖下那块有凹槽的地方；那实际上就像是崖石上的一条裂纹，不熟悉的人就是站在下面也不会引起注意的。万先廷让勤务兵张小鹏点燃了随身带着的那盏马灯，借着那微弱的马灯光，可以看见那道裂缝稍稍倾斜地一直向上延伸到那黑暗的苍穹，仿佛根本就没有尽头似的。而在这隐隐可以看到的凹槽中有用脚踏出来的痕迹。可见这条秘密的通路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有多少人用生命作代价才得以探索出来的。这时，从各班挑选的最会爬山的二十名弟兄，其中也有陈欢仔和黑牯，他们带着从全连收集来的绑带，都集合到了身边。万先廷从张小鹏手里拿过马灯，向老向导说道：
“大爹，我在前头先上。后面就请你老人家照应一下。”
“说瞎话！”老向导强烈反对道，“怎能让你在前头？这条路我走过几回，哪里容易哪里艰难我都清楚，不比你在前头方便？军情急如火，你就不要再争了！”
看来这位老人可能也是当年参加过农民起义的，说起话来很有些分量。万先廷也感到时间紧迫，只好依从了他的意思，一面把那盏马灯请他用腰带系到身子后面，作为下头的人跟着辨认道路的目标。
一切很快准备停当，那老向导矫捷灵活得如同猿猴一样，手攀脚登地就沿着那崖壁缝隙向上爬去。万先廷紧跟在他的下面，再下面是勤务兵张小鹏；弟兄们一个一个地跟着他们，就像蜥蜴一样地紧贴着崖壁一步步向上攀登。有一个弟兄爬了四五丈高因为脚没有登住，差点要跌下去，幸亏他下面正是黑牯，力气很大，急忙让他踩住自己的肩膀，才重新登住了地方，继续爬上去了。黑牯下面是陈欢仔，他看到黑牯平时有些憨头憨脑，打起仗来也很不灵活，仿佛只是个会出傻力的愣头小伙，因此对班长挑选他一起来担任突击队，感到很有些担心。但现在看到黑牯爬起山来，显得格外灵活，好像同那个憨头憨脑的愣头小伙完全是两个人了；陈欢仔也觉得特别高兴，到底班长见多识广，对人的长处和短处都看得很准。同时他又想到自己比起黑牯来已是个老兵，更不能出现什么闪失，因此也格外小心专注，紧紧跟在黑牯的脚下，一步一步地向上登去。
在山崖下紧张期待着的人们，只见那昏黄的马灯光，很快向上移动着，开头还能看出那是马灯发出的光芒，后来那光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就像是一根火柴熄灭后快要烧完的一点余烬，在无边的黑暗中时隐时现地闪动。这时，万先廷跟着那位老向导已经在山崖上攀登得很高了；越往上去，那槽隙也越滑越窄，攀登也越困难费力了。他的双手已经在嶙峋的崖石上磨破了，脚上的草鞋似乎也已经磨穿了底，每当登住那尖利的崖石用力向上攀登时，就使他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仿佛刀子扎进了脚掌里面一样。但他知道，此刻只要他的心中稍稍有一点犹豫和动摇，他的全身的力量就会从双手上松弛下来，很快坠落到下面那黑暗的像是无底的深渊中去。这不仅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危险，下面还有二十个弟兄，这可怕的后果确实是难以想象的。现在，不管多么疼痛难受，他必须咬牙忍住，用尽自己的全力向上攀登。他望着头顶上那马灯的昏黄的光，可以看见那位老向导的矫捷的身影，仍然和刚开始攀登时一样有力，他不觉受了很大鼓舞，仿佛那昏黄的马灯光就是一种召唤，使他忘记了手脚的疼痛，只是不顾一切地跟着那灯光奋力向上登去。他的行动也直接鼓舞了下面的那些弟兄，他们都忍受着痛苦，以最大的毅力，为后面的队伍开辟道路。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奋斗，万先廷和那位老向导终于最先攀登到了峰顶。向下望去，危崖仿佛高耸在半空，下面是一片黑暗的深渊。万先廷伸出手去，把勤务兵张小鹏拉了上来；接着他们又一同拉上了‘后面的弟兄们。他们许多人的膝盖和手指头、脚指头都磨破了，上来后仿佛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一样，累得两腿酸软地爬在崖石上站不起来。但他们一刻也不能休息，要尽快把用绑带连接编成的绳索放下去。让后面的队伍好全部上来。万先廷在马灯光下，看那崖顶上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真是名副其实的穿石岭。幸好在悬崖边上有几块突起的岩石，万先廷便叫弟兄们将绑带系在岩石上，并专派一个人在边上看守着，随时检查是否系得牢固。有了几根绳索的牵引，从下面爬上来就迅速顺利得多了。不一会第六连全体都已到了崖顶，樊金标也带着于头和一名副官、两名传令兵先到了上面。他命令万先廷带第六连立即继续前进，在天亮前一定要占领古塘角高地，消灭那里的敌军，为全团主力从敌人防线后面发起攻击扫清障碍。万先廷接受命令后，便迅速整理好队伍，同那位带路的老向导走在最前面，向穿石岭北麓疾速进发了。
一路上，虽然都还是崎岖的山路，但比起穿石岭来还是好走多了。这一带山区，夏季暴雨很多，他们从汀泗桥出发时还是晴朗的星空，到穿石岭渡河时就已是乌云密布了。他们从穿石岭出发不久，天空就响起了雷声，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周围的崇山峻岭，预示着暴雨就要来临。
大雨果然下来了。虽然每个士兵背后都背着一个圆鼓式的斗笠，但他们都不愿戴上，而让那瓢泼一般的雨水倾泻到身上，队伍仍然在大雨中疾速行进。万先廷有一件军官雨衣，开始下雨时他就立刻给老向导披上了，那老人推辞，万先廷坚持不让，高声对他说：“大爹，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年轻，淋一阵雨不要紧！”大爹感激地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张小鹏要把自己的斗笠给万先廷戴上，万先廷伸手挡住道：“要戴你自己戴吧，我正想要洗个澡呢！”这场大雨似乎把深夜的闷热和困倦都驱走了，士兵们感到凉爽清醒，精神更加振作，虽然山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不断有人摔倒，但他们很快爬起来又继续前进，行军的速度反而更快了。
在崇山峻岭间行进了两个多小时，道路渐渐平缓了一些，距离古塘角只有不到二十华里的路程了。这时暴雨已经停住，天空中乌云在向东流动，空气里还带着凉爽的雨气。万先廷下令跑步前进，他们要尽快赶完这一段路程，同时让士兵们在行军中做好战斗准备，因为这里已进入敌人的后方，随时都有与敌遭遇的可能。弟兄们听到就要打仗的消息，情绪更加高涨起来，跑步行军也都不觉累了。
半个多钟头后，天空已经开始有些发亮了。大雨刚停的山野里，到处弥漫着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使人好像进入了梦幻里的世界一样。队伍翻过了最后一道连绵的山岭后，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远处在乳白色的雾气笼罩中，朦朦胧胧地可以看到又有一片不高的山岭。老向导用手指着那边低声说道：“那就是古塘角！”
万先廷向后面传令放轻行军的步子，带领队伍从山上下来。在那片开阔的原野上，到处生长着一丛丛竹林，还有一块块像镜子般的池塘。在距离古塘角高地大约还有半华里路时，万先廷让队伍隐蔽到一片竹林后面休息，每个排派出一名步哨担任警戒，其余的弟兄可以躺下来睡一会。他在出发前听参谋长介绍过古塘角的情况：这个地方虽很小，但位置却很重要，是汀泗桥防线后面的屏障，粤汉铁路就在古塘角高地下面一华里多路的地方。他们前卫连赶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首先控制古塘角高地，等待全团主力到达后，再消灭驻守在高地下面的敌人，同时控制铁路，向汀泗桥方向的敌军主力进攻。万先廷考虑到：要尽快控制高地，而又不能让高地下面的敌人发现，以免打草惊蛇，影响整个战斗计划，这就必须采用迅速而隐蔽的办法。他找到富有作战经验的刘大壮，把这次战斗的要求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让他带两个弟兄先摸到高地上去侦察一下，再回来报告情况。
刘大壮默默地听完了万先廷的话，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是”，便起身叫了班里两个弟兄，以那种与他平时不慌不忙的神态截然相反的敏捷动作，向高地那边出发了。大约只过了抽两支香烟的工夫，刘大壮一个人又迅速回到了焦急期待着的万先廷面前。他身上沾满了在雨后的草地上滚爬过的泥水，用有些轻微喘息的声音说道：“情况摸清楚了：高地上只有敌军警戒的一个排，都驻在一个大帐篷里，帐篷外面不远有一个哨兵。在高地下面靠跌路那边还有几十个大帐篷，看样子恐怕有一个团。”
万先廷点点头，又急忙问：“那两个弟兄怎没回来？”
刘大壮仍然从容地说道：“我让他们留在高地上面的树丛里继续监视敌人。万一情况有变化，就好及时报告。”
万先廷高兴地点点头道：“老班长，你干事真周密。现在马上行动，你带全班在前面先解决哨兵，我带一排去对付帐篷里的敌人。动作尽量隐蔽，务必不要让敌人叫喊出声晋。”
敌军大约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广东军会突然从这里出现，加以天亮之前的这一会是最令人困倦的，因此那个抱着枪迷迷糊糊的哨兵很快就被刘大壮从后面一把抱住，同时堵住了他的嘴巴，转瞬间就不声不响地解决了。万先廷带着一排摸进敌人的帐篷里，只见那些敌军士兵都脱得赤条条地在铺板和竹床上睡觉，旁边还烧着几堆在冒烟的稻草灰，大约是用来熏了蚊子的，一挺轻机关枪和二十多支步枪都放在各自的铺位旁边。万先廷在张小鹏提着的马灯光下，从军服的肩章上认出了那个睡在竹床上的光头矮子是排长。当弟兄们把敌人的枪都收起来以后，万先廷便用盒子枪戳着那个排长的光脊梁道：
“起来，起来！……”
那个家伙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别闹”，用手摸了摸被枪筒戳过的地方，又翻身睡过去，打起呼噜来了。
万先廷又用枪更重地戳了他几下，让他感到疼痛，一面叫着：“起来！”
那家伙猛一下坐起来，发着愣怔，用朦胧惺忪的睡眼盯着万先廷，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他粗野地骂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天还没亮，你们就来吵吵？”
万先廷把盒子枪伸到他鼻子跟前说道：“不许嚷！我们是革命军，已经俘虏了你们。你快把当兵的都叫起来，到那边去集合！”
那家伙听到“革命军”几个字，吓得有些清醒过来，但立刻又不相信地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妈的，开什么玩笑？要让秦总司令知道了，非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万先廷严厉地说道：“少废话！快叫你的人穿好衣服，过去集合。你要敢反抗，就立刻打死你！”
那家伙这才看清眼前真的是革命军，他乖乖穿好衣服，被两个革命军士兵押着挨个叫醒了那些熟睡着的北洋军。直到把他们押去集合时，许多人还糊里糊涂地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第六连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古塘角高地，并且迅速构筑了阻击敌军的防御阵地。一面派人赶往途中向营长报告夺取高地的情况和敌人的兵力部署，迎接全团主力的到来，准备从这里开始一场夺取汀泗桥的激烈战斗。
秦大沛将军在接到大帅从武汉启程来前线督师的电报后，立即着手准备进行第二次向汀泗桥南岸的反攻。他这次决心投入一个旅的兵力，并且要亲自到桥头指挥督战，他一定要在大帅到达这里之前，消灭南岸桥头和车站上的广东军，然后集结主力，等待大帅一声令下，率师杀进湖南省境。
铁桥南岸的广东军虽然还在进攻，但已没有白天那样猛烈，而且中间停息的时间也格外长了。也许他们是在准备着天亮之后再开始更猛烈攻击，不过那时他秦大沛将军的队伍也早已打过铁桥，占领了车站。那些广东军还来不及到桥上来送死，就会被他所指挥的胜利之师全部消灭在他们驻扎的地方了。
经过一番忙碌准备之后，投入反攻的队伍已集结到了桥头两侧。秦大沛将军在亲自出发督师之前，也要举行一番隆重的祭告天地的仪式。不过他没有大帅那样文约绉的举止，他只要几名俘虏的头和血，去代替那丰厚的“三牲祭礼”；他觉得这方法才更符合军人的气概，同时也更能充分发泄对于敌人的仇恨。
在他们第一次打过铁桥去时，就已经抓了几名广东军十二师三十五团的士兵，把他们捆绑在那里。秦大沛将军下令准备进行出师祭奠，那些副官和勤务兵们便赶快布置起来：在中间那座最大的帐篷外面，在悬挂着秦大沛将军军旗的旗杆下，摆了一张围着红缎桌裙的方桌；桌上燃着一对大红蜡烛，香炉里焚着香，香炉前面放着一把柄上有红绸穗的锋利雪亮的大刀。在方桌两边站立着二十多名膀大腰圆、身背红绸大刀的壮汉，他们在平时是专门为秦大沛将军执行军法的刽子手，在战斗中就是跟随秦大沛将军到前线督战的人。那四名当做祭礼的俘虏，都已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旁边，他们都已被剥光了衣服，只穿着一条短裤，眼上蒙着一条黑布。他们的耳朵上还都被穿进了一根铁丝，为的是在将他们的头砍下之后，可以立刻挂到那旗杆中间的几个铁钩上去。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秦大沛将军才在参谋长余荫森的陪同下从大帐篷里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