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人和美国人中间，他们对目前应当采取的方针也并不完全一致。英国人最早用大炮轰开了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他们的炮舰最先开进长江，并且在富庶的长江流域牢固地站稳了脚跟。可以说，长江流域也正是大英帝国在中国内陆利益的生命线。而美国人，只是在近几十年，才在“门户开放”政策的口号下，把力量渐渐伸向长江流域，他们表面上竭力表示同英国的利益完全一致，而在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利用中国的变化莫测的政局，尽量排挤英国人的势力，最终取而代之。因此，他们先是竭力向吴佩孚讨好，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特殊优待，而当吴佩孚在战场上遭到失败之后，他们又竭力劝英国人一起抛弃吴佩孚，在中国物色新的可以控制局势的人。
吴佩孚从贺胜桥败退回来的这个傍晚，天气似乎也显得格外地闷热躁人。在临江那座英国总领事馆的巍峨巨厦里，气温也仿佛突然升高了好几度，虽然各个房间里的屯扇都在不停地转动，但这里的人们依然感到空气窒闷，坐立不安，整个大楼里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宁静和平的氛围。
葛佛先生的生活秩序也受到了影响。往天在这个时间里，他还在吃晚饭喝着法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和威士忌，吃着厨师为他制作的美味佳肴，一顿饭总要吃上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饭后再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悠闲地抽一支名贵的哈瓦那雪茄，然后再到弹子房里去打发这一晚上其余的时间。但是今天这一切全被打乱了，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这一天他随时都同吴佩孚的总司令部保持着联系，关注着贺胜桥前线的军事形势的发展。但是得到的情报往往是自相矛盾，出入很大的：一会说是大帅的军队取得了重大胜利，消灭了几个师的广东军，正在把战线推向南边的咸宁和蒲圻地区；一会儿又有消息说大帅在贺胜桥战场遭受了严重挫折，损失了一万多名士兵，正在沿粤汉铁路向武昌方向撤退。他当然不能把这些自相矛盾的消息照样报告北京的公使馆和伦敦的唐宁街首相官邸，他需要更加准确的有价值的情报，这样才能使远在伦敦的帝国政府能够更充分地把握中国目前变化莫测的局势，作出有利的抉择。后来，还是靠纸坊那边的几座教堂里的传教士，派人送来了比较准确可靠的情报：吴佩孚的军队确实已经在贺胜桥战场上遭到了惨败，潮水般的败兵正沿粤汉铁路向纸坊、武昌这边溃退。
不过，当这些情报到达的时候，武昌城内的人心已经十分混乱动荡，城外已经出现从前线逃下来的败兵了。葛佛先生一面将这些消息用急电报告北京的公使馆和伦敦的外交大臣官邸；一面赶紧召集在汉口的英军舰队司令和海军陆战队司令，让他们立即进入戒备，随时听候下一步行动的命令。那些在这里有着巨额资产的英国商人们，更是如同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一般，纷纷打电话或是亲自跑到总领事馆来，请求武装保护，询问政府对当前中国局势采取的方针。直到葛佛先生十分坚定而明确地保证：大英帝国决不从这块土地上退走，必要时将毫不犹豫地用武力保护帝国的利益，同时还告诉他们鲍德温首相已经决定增派舰队和士兵迅速赶到这里。总之，希望他们相信即使吴佩孚遭到失败，女王陛下的政府也决不会容许大英帝国的利益在这里遭到丝毫损害的。那些商人们在听到葛佛先生的这种保证后，心中才感到有些踏实地离去。
当然，葛佛先生深深了解：在中国这走马灯般变幻莫测的政局更迭中，他们必须及时把握时机，采取灵活的手段，才能保证大英帝国的在华利益不致因为某个大帅的上台或下台而遭到损害；但是，他也知道，他的政府在不到实在无法挽回局面的时候，也是决不希望他们曾花费大量英镑和武器支持的吴佩孚离开中国的政治舞台的。纵然这位大帅狂妄而顽固，有时要说服他也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但他敢作敢为、恪守信义，不像有些朝奉秦楚的军阀那样变化莫测，翻脸无情。因此，作为在吴佩孚身边的大英帝国的全权代表，他还必须遵循这个方针，用最大的努力来尽到自己支撑危局的责任。他刚才已经在电话中告诉大帅的交际处长刘梦庚，要他在同从前线回到武汉的大帅尽快取得联系以后，把大帅目前的情况和准备采取的挽救局势的办法详细告诉他。
当葛佛先生正在考虑着可能给吴佩孚哪些紧急的援助，以及当局势一旦无法挽救时他对占领武汉的广东军所应当采取的对策时，他的秘书海伦小姐进来报告道：“葛佛先生，斯鸠特先生来看望你。”
虽然此刻葛佛先生极不愿意有人来打断他的思考，但出于外交上的礼貌和同美国人的共同利害关系，他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请。”
斯鸠特先生进来了。他总是那样精神饱满，情绪亢奋，尽管天气炎热，也没有对他产生多大影响。他大约一直在外面奔跑活动，脸色发红、鼻尖冒着汗。他向葛佛先生问候之后，便拿出洁白的手帕擦着汗，对着摇动的电扇舒服地吁了口气，接着便不满地大骂起吴佩孚来，说道：
“这个黄种的拿破仑，他完全让自己的狂妄和目空一切把他给毁掉了！他把贺胜桥当成自己的奥斯特里茨，可实际上却变成了他的滑铁卢！该死的蠢货，几万名主力用三天时间精心构筑的防御阵地，竟被广东军一个小小的独立团在半天之内就全部冲垮了！奇迹！军事史上失败的奇迹！这个狂妄的家伙，他的失败简直比滑铁卢更惨，更丢脸！”
葛佛先生默默地听着。他的心中何尝不也有这种愤懑的情绪？然而，现在一切埋怨和愤怒都无济于事，只有尽一切努力帮助吴佩孚挽回败局，才符合帝国在这里的最大利益。因此，在听到斯鸠特发泄了一阵诅咒后，葛佛先生仍然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面带微笑地说道：
“亲爱的总领事先生，我现在还没有得到关于贺胜桥战况的正式报告，对您所说的这些情况还无法作出判断。不过，我相信事情还没有糟到您说的那个地步，武汉三镇还是牢固地控制在吴佩孚将军的手里。”
“难道您没有到外面去看一看吗，总领事先生？”斯鸠特接过一个听差送来的一杯冰冻咖啡，喝了两口说道，“到处都是可怕的谣言：有的说广东军已经打进武昌城了；有的说广东军从武昌的上游嘉鱼一带渡过了长江；还有的说吴大帅在退回武汉的路上受了重伤。总之，情况已经糟得无法挽回了！”
“难道您也相信这些谣言吗，斯鸠特先生？”葛佛略带嘲讽的神情微笑着说道，“我们是外交家，不是赌徒。对于一个外交家来说，作出判断应当根据准确的情报，而决不是道听途说的谣言。”
“这我懂，总领事先生。”斯鸠特半认真地笑道，“难道您不认为，现在是应当作出更准确的判断的时候了吗？”
葛佛用充满自信的骄傲语气说道：“斯鸠特先生，我们早已经作出这样的判断了。而且至今仍然相信它是完全准确的。”
期鸠特微笑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暗暗地骂着：“这个顽固的英国佬，真和吴佩孚一样都是过时的古董啦！”但他脸上却丝毫未显出这种情绪，仍然很有礼貌地说道：“尊敬的总领事先生，请相信我完全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们也同样坚定地支持过吴佩孚将军，只是现在面临着这样的危险：我们花掉了大批的英镑和美元，到头来却让别人去坐收渔利！”
葛佛也仍然面带微笑地望着斯鸠特，心中却鄙夷地想着：“哼，想要在中国坐收渔利的，不就是你们美国人自己吗？”不过他嘴上却很亲密地说道：“我完全相信。在任何时候，我们的共同利益都会使我们毫不动摇地紧紧站在一起。”
这时，海伦小姐轻轻从门外走进来，到葛佛先生身边向他低声地说了一句话，葛佛点点头，温和地说了一声：“让他稍等一会。”
期鸠特知道大概是有什么重要人物来拜访了，便识趣地站起来说道：“总领事先生，您一定是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我告辞了。”
葛佛并不挽留，只是显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我们当外交官的，一多半的自由都属于别人。”他一面拄着手杖站起来，一面说道：“斯鸠特先生，谢谢您来告诉了我那么多的消息。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镇定。我们的军舰和海军陆战队的那些孩子们，会应付任何不测风云的。中国决不是俄国，我们也决不会容许在这里出现第二个苏维埃政权的！”
“谢谢您的指教，总领事先生。”期鸠特恭敬地说着，走到门口，又客气地躬躬身道：“请留步，再见。”
“再见。”葛佛也客气地点点头。他站在门口，看着斯鸠特从走廊上走了出去，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大客厅走去。
大客厅里，吴佩孚的政务处长白惺亚，正心神不安地站在大玻璃窗前，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望着江面上那些来往着的大小轮船在沉思。听到后面传来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他急忙转过身来，迎向门口用英语道：“总领事先生，打搅您太不安了……”
葛佛先生沉默着走进来，坐到一张高背藤椅上，示意白惺亚在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他们不需要翻译。葛佛先生声音十分低沉地说道：“为什么情况变得这样糟，先生？吴佩孚将军太使人失望了。”
“这实在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总领事先生。”白惺亚局促不安地嗫嚅着说道，“连大帅也没有预料到，一个小小的独立团竟把如此周密的部署完全打乱了。”他接着又立刻振作精神地说道：“不过，总领事先生，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大帅亲自在纸坊指挥对广东军的反击，已经取得了很大战果，消灭了他们整整三个团！现在，广东军想尽快攻占武昌的计划已经完全被挫败了。河南的援军正在陆续开到，靳云鹗将军奉大帅的命令，率领高汝桐、阎日仁两个主力师很快就可以赶到武汉。近一两天之内，大帅在武汉周围就可以迅速集结十几万大军。大帅派我来见您，就是要向您报告这些情况，请你完全放心。”
葛佛先生仍带着不十分相信的神态冷笑了一下道：“恕我直言，先生，吴佩孚将军对局势的估计总是过分乐观，而每一次的结果却又实在使人太失望了。如果情况再这样发展下去，他将可能会失去女王陛下政府的全力支持。”
“大帅同贵国政府的亲密友谊，这是由来已久的。”白惺亚急忙委婉地说道，“越是在现在处境危难的时候，越希望得到贵国政府的鼎力支持。中国有句古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帅也是最珍惜患难之交的。而且，贵国政府当然也最了解：在中国，反对****势力最坚定的，也只有大帅，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妥协，也决不会因为挫折失去信心。”
葛佛先生缓缓点了两下头，似乎对他的话表示理解，接着又用关心的口气问道：“那么，在帮助吴佩孚将军扭转目前的局势方面，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听到葛佛先生这样的问话，白惺亚感到自己的外交攻势已经发生了效力，立刻说道：“为了牵制敌人对武汉的进攻，首先需要敦促南京的孙传芳将军尽快向江西和鄂东方面进军。从六月以来，大帅就多次去电孙传芳将军，请他派遣劲旅沿萍乡、醴陵进攻湘东，与大帅的主力克日会师衡阳。但孙将军一误再误，致使敌军能集中兵力直捣湘鄂，进窥武汉。如果孙将军现在能尽快沿长江和南浔路进攻敌军侧背，则武汉之围自可迎刃而解，大帅再率兵挥戈南指，数日之内必可攻克长沙，局势定会发生根本变化。而现在敦促孙将军尽快发兵的重任，只好请贵国驻上海的总领事肯宁汉姆先生多多偏劳了。”
葛佛先生大约对孙传芳的迟迟按兵不动也很不满，他气愤地低声咕噜道：“这个犹大，他的愚蠢的行为最后也会断送他自己！”接着，他抬头看着白惺亚说道，“我可以立刻转告肯宁汉姆先生，请他用最严厉的态度警告孙传芳将军，敦促他尽快向江西方面进军。”
“那就太感谢了，总领事先生，这肯定会使战局严生重大变化。”白惺亚在藤椅上感激地欠了欠身体，看着葛佛先生询问的目光，又小心赔笑着低声说道：“还有一件事，大帅要我同葛佛先生商量。现在大批军队云集武汉，饷弹来源深感短欠；大帅虽已下令汉口总商会迅速筹饷二百五十万元以应急需，但目前市面人心浮动，恐一时难以如数筹齐。因此，希望贵国政府能否考虑在财政上鼎力相助，以救燃眉之急。”
葛佛先生思索了一瞬，说道：“这件事，我可以立刻同我们在北京的公使馆商量。商定之后，我再给你去电话。”
“那就完全仰仗了！”白惺亚十分感激地说着，站起来道，“我这就向您告辞。总领事先生，我再一次衷心感谢您。我想大帅要是知道了这些情况，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葛佛先生也拄着手杖慢慢站起来道：“请你转告吴佩孚将军，我们一直都是全力支持他的。希望他也能真正看到目前局势的严重性：如果他这一次遭到失败，那也许将意味着他从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永远消失了。”
“谢谢您的忠告，总领事先生。我一定转告大帅。”白惺亚同葛佛握了握手，又向他鞠躬致敬之后，才转身向客厅外面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