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师部驻扎在余家湾车站附近的铁路工程处。他和参谋处长丁铭九,占领了工程处一座最舒适的小花园洋房。参谋长邢志诚不愿住在那里面,就在工程处办公的一间房子里摆了一张行军床,同师司令部的那些直属单位住在一起。范桐少将也乐得清静,有邢志诚在身边,他和丁铭九说话都感到不方便。现在邢志诚住到那边,日常事务由他处理,也省得他成天在耳边唠唠叨叨了。
这座小花园洋房过去是外国工程师住的,设备十分齐全舒适,当革命军来时房屋正好空着。丁铭九见到这地方,赞不绝口,颂扬外国人才懂得生活。那里面有沙发、地毯、钢丝床、弹子房、钢琴……各种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书房里还有《圣经》和不少英文书籍,这使丁铭九的灵魂也得到很大安慰。
当范桐少将回到洋房里的时候,丁铭九还正在那门廊外面的小花园里踱着步。
草坪上摆着一张小圆桌和几把藤椅;桌上除了咖啡壶、小茶杯和几碟点心外,还有几听菠萝和荔枝罐头,也是他们从广州带出来的。丁铭九看见范桐少将从外面进来,急忙喜悦地迎上去问候道:
“师长,会议结束了?”
范桐少将感到又累又困又热,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烦躁地用鼻子“嗯”了一声。在广州,除了在麻将桌上不知疲倦地鏖战到深夜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加以今天在会议之后,他又受到了校长的一番训斥,责怪他把队伍带得一团糟,没有在北伐战场上立下寸功。最后严厉地告诫他:这次攻打武昌一定要打好,要身先士卒,指挥队伍最先打进城内。范桐少将虽笨,但也能听出总司令话中的含义:这次一定要争口气,不能把武汉卫戍司令的位置让别的队伍抢去。当时他听得浑身出汗,又急又热,几乎要昏过去。
丁铭九当然不了解这些情形,他以为范桐只是受热受累了,急忙喊副官和勤务兵给师长宽衣脱靴,送手巾擦汗,并亲手倒了一杯凉咖啡递上去,又关心地问道:“师长,进攻武昌的方案已经定了吗?”
范桐已经脱下了军服和马靴,接过凉咖啡一口气喝下去,又接过勤务兵递上的手巾擦着脸上和头上的汗,仍然闷声闷气地说道:“他娘的,这回得要豁出老命去拼了!”
丁铭九不禁全身震颤了一下,又急忙问:“还是要我们担任主攻?”
“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校长这回是下了非打开武昌不可的决心!”范桐少将愤慨地说道,“我们担任从忠孝门到武胜门的攻城任务,归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指挥,他也是右翼军的长官。”
“那第四军的队伍呢?”丁铭九急忙问,一面又倒了一杯凉咖啡递给他。
范桐又把咖啡一口气喝完,说道:“十师进攻宾阳门到忠孝门。独立团进攻通湘门到宾阳门。十二师一个团进攻通湘门以南的城墙,一个团担任总预备队。”
“七军和八军呢?”丁铭九问。
范桐道:“八军他娘的滑头,去打外围了;唐生智也辞掉了攻城总指挥,让给了七军李军长。七军是攻城左翼军,担任进攻中和门、保安门和望山门这几处次要地段。”
丁铭九一面又倒了一杯凉咖啡给范桐,一面思索着说道:“从敌人的部署上看,还是从通湘门到宾阳门这一段火力最强大、防御最坚固。上次第十师伤亡那么多人也没有能接近城墙。这回方维镇让独立团去攻,看样子也是真想打出这张王牌,下狠心想要攻进城去了!”
范桐连喝了几杯冷咖啡,心中的火气才算浇下去了一些,这时听到丁铭九的话,又愁苦地说道:“校长要我们这次一定争取先打进去。他已经宣布了最先攻进的队伍长官担任武汉卫戍司令,他说我们第一军这回无论如何要打出当年的威风!”
“啊?”丁铭九感到紧张而慌张地问,“校长真下了这样的死命令?”
“反正这回打不好是没法交代了!”范桐心烦意乱地说道,“他骂我……”他刚要说出校长骂他的那些话,但发现一个副官和一个勤务兵还站在旁边等候吩咐,便挥挥手道:“你们先走开!”当副官和勤务兵退下去后,他才接着说道:“他骂我糊里糊涂,不动脑筋,像个阿木林,辜负了他的栽培。他还说,让我们赶上来,就是要给他争点面子,为北伐立下功劳也好让他这个总司令脸上有光,使先总理在九泉之下也感到高兴。……校长还说,谁最先打进武昌谁就当武汉卫戍司令。我听得出来,他是想要我们能拿到这个位置!……”
“当卫戍司令……可我们怎么能抢得过独立团呢?”丁铭九感到愁苦地皱着眉头,望着范桐少将说道。
“他娘的,老子这回拼出来死在武昌城下了!”范桐恨恨地粗声说道,“我已经让参谋长通知各团团长,明天一早就到师部来开会,这回都得跟老子出死命往前冲!不成功就成仁,打不进武昌,我也算报答了校长的重用之恩!”
丁铭九仍然愁苦地思索着,这时向范桐惨然一笑道:“您对校长这一片忠心,自然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可您要打不进武昌,即使万一舍身成仁了,校长又怎能知道您的这番苦心呢?”
范桐瞪着一双大眼问道:“那怎么办?未必要我变成土行孙那样从地底下钻进城去?”
丁铭九笑着摇摇头道:“我是说,我们要尽量想点办法,能在这次攻城中出奇制胜,既为总司令脸上增光,又能稳稳拿到武汉卫戍司令的位置!”
“瞪着眼说梦话!”范桐鼓起两片肥厚的嘴唇道,“谁不知道这回还是得让独立团抢到头功?!”
“不,师长。”丁铭九已显得胸有成竹,他阴沉地笑了笑道,“这回攻城我们和第儿军一起行动,倒正是一个天赐良机。”
范桐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良机?”他知道这位处长对文韬武略毫无兴趣,但对于察言观色,投机取巧,却很在行,因此现在更把他当成了足智多谋的智多星。
丁铭九向周围看了看,确实没有别人,这才走近范桐身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出来他的锦囊妙计。
范桐听了,惊愕地问道:“这样报告,他们会相信吗?”
丁铭九很有把握地笑道:“在土地堂请他们出兵相救,不是连一点唇舌也没有费吗?叶挺是个直肠子性格,他不会怀疑这些。方维镇更是个唯命是从的糯米菩萨,只要到时候口气说得严重一些,他也决不敢不相信的!”
范桐仍然有些心虚地犹豫着说道:“要是真的捅出了大娄子,校长事后追查起责任来,那怎么办?”
丁铭九仿佛早已对一切有所预料似的说道:“即便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只说是下面谎报军情之罪,谁又能查出什么把柄来?校长也决不会故意把事情闹大,牵连了您不也等于牵连到校长自己?上回‘中山舰事件’之后,攻击校长的人那么多,可他也一点没把您怎么样,只是拉出了个营长当替死鬼,后来对您反而还更加信任了。这不正说明校长同您的关系:您只要一切是为了他,他还能怪罪您吗?”
范桐少将听丁铭九说得确有道理,不觉也慢慢点着头,又十分慎重地说道:“这可不是件小事。万一事情搞得不周密,画虎不成反类狗,那可就全糟了。”
“这件事您就都交给我了。”丁铭九给他吃定心丸道,“不过,最要紧的是必须绝对严守秘密。您对任何人都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透出一点口风去。特别是那个吃里爬外的老古板,更不能让他看出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头向邢志诚住的工程处那边偏了一偏。
“老子一星儿半点儿也不让他看出来!”范桐少将大声强调道。他觉得已经找到了出路,心情又变得快活起来,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接着说道:“这几天也够他忙活的。明天开会部署,我都交给了他,那些战前准备也都让他去干。”范桐又猛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的事,到时候交给哪个团出面?这可是成败交关,一点儿也不能含糊的!”
丁铭九答道:“我已经考虑好了,把这件事情交给第六团代理团长赵云亭。这个人是绝对可靠、万无一失的。”
范桐点点头,又连着打了两个呵欠,看看怀表道:“天不早了,快睡觉去吧。今天可把我累苦了,开会就想睡觉,可又不敢睡,眼皮子都让我揉红了!他娘的,早知道当师长有这些苦差使,真不如还是在军校当我的教官好!”
丁铭九一面用西餐匙子把菠萝舀到小碗里,一面关心地笑着安慰道:“这您就想错了,师长。中国有句俗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您跟着总司令在战场上吃点苦,将来打出了天下,您可就是开国元勋,小小的军校教官怎么能比?”他把舀好的菠萝递给范桐:“您再吃点水果就去睡吧。”
范桐接过碗来,用匙子大口吃着,一面又眉开眼笑地说道:“将来到那一天,你的功劳也不小,校长一定会重用你!”
丁铭九叹了口气道:“可现在当个参谋处长,还要常受那个古板的气!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
“别,别这样!”范桐急忙安慰道,“现在打仗还离不开他,打完仗再说。校长最看重会带兵的,他要不是那么古板,早升上去了!你往后也把这方面的本事学着点,不要让人看笑话。前天那份宿营报告是你派人送上去的吧?没给那个老古板先看看?”
“怎么了?”丁铭九感到奇怪地问。
“让总指挥部那些家伙们好挖苦一阵!”范桐少将忿忿然地说道,“说是没遵守军事上的格式,也没有写明时间;连邓演达知道了也讥笑我,说我连军事上的ABC都不懂,也在当师长!他娘的,这家伙现在看总司令信任他,越来越神气了!”
“他有多大本事?”丁铭九轻蔑地冷笑道,“成天就靠卖狗皮膏药,还自以为是军事家!前天他急急忙忙赶到武昌来攻城,不是碰了一鼻子灰?不知校长怎么就那样相信他!”
“他还是真心拥护校长的。”范桐少将又吃着一碗荔枝,同时拿起一块点心,一面嚼着说道,“这家伙是个大炮,经常顶撞校长,不过他也敢说共产党的坏话。校长交给他办的事情,他也总是不分日夜去尽力办好的。”
丁铭九仍然愤懑地说道:“哼,我看他只怕拥护校长是假,对共产党小骂大帮忙倒是真!”
“校长也不是对他没有防备!”范桐把碗放到桌上,抹了抹嘴唇,又打了一个大呵欠,一面向洋楼里走去说道,“这些时候,校长也有很大难处。听说汪精卫快要从国外回来了,他出去还不是跟外国人拉关系?回来就更有本钱跟校长争位置了!校长要是不多笼络一些人,怎么能斗得过汪精卫这小子呢!”
丁铭九点着头,又想起来道:“今天我见到珞珈山那边的一位英国牧师,向他谈起了校长的一些事情,看来他很感兴趣。他也说,吴佩孚迟早会垮台,中国如果能有一个信奉上帝的基督教徒来进行统治,那将是走向和平幸福的开始,也一定会得到英国和美国的全力支持。我告诉他,校长的一切行为完全符合基督教徒的标准。他听了非常高兴,表示一定要为校长的成功去祈祷。”
“啊,他说了英国和美国一定会支持?”范桐很感兴趣地问。他虽然糊涂得可观,然而对校长急于寻求外国人支持的心情是很知道一些的,而且很想为校长在这方面分一点忧,但苦于无法出力。这时便急忙向丁铭九叮嘱道:“等打开武昌以后,你要赶快跟他多拉拉关系。要是能让他们的领事馆把这意思告诉他们的政府,那你就为校长立下一个大功啦!”
“我一定尽快去办。”丁铭九热心地答应道,“那时候,您当上了武汉卫戍司令,我们还可以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各国的领事和夫人们来参加。您也可以代表校长直接同他们联络,那就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啦!”
范桐又笑得两眼成了一条线:“可我不懂外国话,到时还全得仰仗你啦!”
他们十二分愉快地笑着,仿佛这美好的情景就在前面等待着他们了。
贺胜桥战斗后,万先廷的心情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悲痛和怀念里。营长牺牲时用手指着前方的情景,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时刻感到那还没有完成的战斗责任。
同时,樊金标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使他倍感亲切和激动。尽管营长平时性格粗鲁,脾气暴躁,说话总是气冲冲的,但他那深藏在内心的爱却是真诚的、强烈的,只不过他不大善于用言词表达,方式也显得更加朴实和生硬一些。然而,这样的感情,有时就像强度的浓酒,虽然当时并不一定使你感到舒服,但过后的记忆也会格外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