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儒生行[1]
汉朝儒生不青紫，二十高名动都市[2]。《易》通田何《书》欧阳[3]，三十方补掌故史[4]。门寒地远性傥荡[5]，出门无阶媚天子[6]。会当大河决酸枣，愿人薪楗三万矢[7]。路逢绛灌拜马首，拜则槃辟人不喜。归来仰屋百喟生，著书时时说神鬼[8]。生不逢高皇骂儒冠[9]，亦不遇灞陵轻少年[10]。爱读武皇传，不遇武皇祠神仙[11]，神仙解词赋，《大人》一奏陵云天[12]。枕中黄金岂无药？更生误读淮王篇[13]。自言汉家故事网罗尽[14]，胸中语秘事莫传。略传将军之客数言耳，不惜箝我歌当筵[15]。一歌使公惧，再歌使公悟，我歌无罪公无怒。汉朝西海如郡县，蒲萄天马年年见[16]。匈奴左臂乌孙王，七译来同藁街宴[17]。武昭以还国威壮[18]，狗监鹰媒尽边将[19]。出门攘臂攫牛羊，三载践更翻沮丧[20]。三十六城一城反[21]，都护上言请勤远[22]；期门或怒或阴喜[23]，喜者何心怒则愤。关西籍甚良家子[24]，卅年久绾军符矣[25]，不结椎埋儿[26]，不长鸣珂里[27]，声名自震大荒西[28]，饮马昆仑荡海水[29]，不共郅支生[30]，愿逐楼兰死[31]。上书初到公卿惊，共言将军宜典兵[32]；麟生凤降岂有种？况乃一家中国犹弟兄[33]。旌旗五道从天落，小印如斗大如斛[34]，尽隶将军一臂呼，万人侧目千人诺[35]。山西少年感生泣，羽林群儿各努力[36]，共知汉主拔孤根[37]，坐见孤根壮刘室[38]。不知何姓小侯嗔，不知何客基将军[39]？将军内顾忽疑惧，功成定被他人分。不如自亲求自附[40]，飞书请隶嫖姚部[41]。上言乞禁兵，下言避贤路[42]。笑比高皇十八侯[43]，自居虫达曾无羞[44]。此身愿爵关内老，黄金百斤聊可保[45]。呜呼！汉家旧事无人知，南军北军颇有私[46]。北军似姑男似嫂，嫂疏姑戚群僮窥[47]。可怜旧事无人信，门户千秋几时定[48]？门户原非主上心，诀荡吾知汉皇圣[49]。是时书到甘泉夜[50]，答诏徘徊未轻下；密问三公是与非[51]，沮者不坚语中罢[52]。度词本冀公卿谅[53]，末议微闻道涂骂[54]。拙哉某将军，非火胡****？非蚕胡自缚？非虿胡自螫？有舌胡自挢？有臂胡自掣[55]？军至矣，刺史迎[56]，肥牛之腱万镬烹[57]。军过矣，掠童女，马踏燕支贱如土[58]。赢家长城如一环，汉家长城衣带间[59]。赢家正为汉家用，坐见人关仍出关。入关马行疾，出关马无力[60]。丞华厩里芝草稀，水衡金贱苦乏绝[61]。卜式羊蹄尚无用[62]，相如黄金定何益[63]？珠压可弃例弃之[64]，夜过茂陵闻太息[65]！汉家庙食果何人？未必卫霍无侪伦[66]。酎金失侯亦有命，人生那用多苦辛[67]！噫嘁！人生那用长苦辛！勿向人间老，老阅风霜亦枯槁。千尺寒潭白日沉，将军之心如此深[68]！后世读书者，毋向兰台寻[69]；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儒林丈人识此吟。
[1]这首诗写于道光二年(1822)。是年春，诗人第三次会试落第，感触颇多。《汉朝儒生行》表面上写汉朝事，实为借古讽今之作。关于这首诗中的“将军”，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岳钟琪，有人说是杨芳，还有人说是杨遇春，但又都与诗中的描写不完全吻合，这说明“诗”和“史”是有差别的。文学中的艺术形象（典型）不可能等同于历史或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这首诗是借助于一个儒生的口，来揭露清王朝所实行的民族歧视政策，以及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掠夺和蹂躏。诗中的儒生，才高识卓，学识渊博，但官微职卑，有贾谊之才而不为世用，这里显然有叙事主体的影子，意在揭示清王朝对人才的压抑。作者还用了“酎金失侯”的典故，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清王朝最高统治者，这在当时也是十分勇敢和难能可贵的。该诗名为咏史，实乃抒怀言志，反映了一位立志改革而又倍受压抑、无力摆脱现实困境的知识分子抑郁苦闷的心境。在艺术上，作者将历史题材娴熟地选择熔化而铸成一长篇巨制，结构谨严有序，气势磅礴贯通，格调沉郁宏壮。全诗韵律多变，抑扬顿挫，音韵铿锵，掷地有声，富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2]“汉朝”二句：汉朝有一儒生虽然并不居高官，但年轻时就名气很大。青紫，本系古代公卿绶带之色，因借指高官显爵。《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王先谦补注引叶梦得曰：“汉丞相大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此三府官之极崇者，胜云青紫谓此。”“二十”句，暗用贾谊事。贾谊（前201~前169），西汉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少年即以才华称，二十岁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名声很大。《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3]《易》通田何：于《易经》精通田何一派。田何，今文《易》学的开创者，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人，字子庄，曾受《易》于东武孙虞，专研《周易》。又传于东武王同、洛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等人，成为西汉今文《易》学一派的领袖。晚年，汉惠帝屡召不仕，惠帝亲至其家受《易》。《汉书·儒林传》：“要言《易》者，本之田何。”《书》欧阳：于《尚书》通晓欧阳一派。欧阳，即欧阳生，西汉今文《尚书》“欧阳学”的开创者。千乘（郡治今山东高青东）人，师伏胜学《尚书》。据《史记·儒林传》、《汉书·儒林传》载，欧阳生师徒相传，至其曾孙欧阳高，被立为博士，于是《尚书》有欧阳氏之学传世。
[4]补：官有缺位，选员补充。《后汉书·郭伋传》：“假因言选补众职，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人。”后泛指选任、担任政府官职。掌故史：即掌故，官名，汉代始置，太常属官，掌管礼乐制度等故实的史官。《史记·儒林列传》：“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晁）错往受之。”
[5]门寒：出身贫穷。地远：本指家住僻远地区。这里意为与王公贵族没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傥（tǎng躺）荡：放荡不羁。
[6]“出门”句：找不到门路取媚皇帝。《诗·大雅·假乐》：“百辟卿士，媚于天子。”
[7]“会当”二句：写儒生愿意出力报效国家。大河决酸枣，黄河在酸枣附近决口。《汉书·沟洫志》：“孝文时（按孝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河决酸枣，东溃金堤。”酸枣，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延津西南。次句是写儒生愿亲负柴草、竹楗堵塞决口。人，纳。楗，亦作“犍”。《汉书·沟洫志》：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在支流瓠子河决口，二十馀载，百姓受灾，梁、楚之地尤甚。元封二年（前109），武帝亲临决口，“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真决河。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丽下淇园之竹以为揵。”矢，原指箭，此用为量词，三万矢，如云三万支。
[8]“路逢”四句：用贾谊事，是说贾谊为权贵忌妒，排斥，不能为朝廷所用，感慨万端，愤然著书说鬼神。绛，绛侯周勃；灌，颍阴侯灌婴。二人都是汉朝开国功臣，又为高官显爵，后泛指权贵。《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孝文帝初继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为长沙王太傅。”拜马首，拜于马前。檠辟，盘旋进退，古代行礼时的动作姿态。《汉书·何武传》：“坐举方正所举者召见槊辟雅拜，有司以为诡众虚伪。”槃辟雅拜，服虔注曰：“行礼容拜也。”仰屋百喟生，仰卧床上，看屋梁而百般感叹。著书说鬼神，意为著书谈论鬼神，与国事无干。《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岁馀，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釐（音灯希，胙肉，祭鬼神后的福食），坐宣室，上因惑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李商隐也曾在《贾生》诗中对此事有评论：“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9]高皇骂儒冠：刘邦轻儒。高皇，汉高祖刘邦。骂儒冠，《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载，秦末，群雄并起，郦食其请在刘邦麾下的骑士向其引荐，“骑士曰：‘沛公（刘邦）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10]灞陵：古地名，本作“霸陵”，故址在今陕西西安东，汉文帝葬于此，故称。这里指汉文帝刘恒。轻少年：轻视少年的政治家贾谊。
[11]武皇祠神仙：汉武帝晚年喜欢祀奉神仙。《汉书-武帝纪》赞中称汉武帝“建封坛，礼百神”。
[12]“神仙”二句：汉武帝懂得词赋，司马相如投其好，进《大人赋》，汉武帝读后，如入仙境，飘飘有凌云之气。
[13]“枕中”二句：淮南王刘安的枕中秘书（鸿宝苑秘书）中并非没有点金之术，不过是刘向误读罢了。《汉书·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为辇郎。既冠，以行修饬，擢为谏大夫。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桥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淮南王刘安）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幼而读诵，以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方不验。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铸伪黄金，系当死。更生兄阳城侯安民上书，人国户半，赎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腧冬减死论。”淮王篇，指淮南王刘安藏于枕中的修炼秘书。《汉书》本传师古曰：“鸿宝苑秘书，并道术篇名藏在枕中，言常存录之不漏泄也。”
[14]汉家故事：汉朝的历史、典章制度。
[15]“略传”二句：这里只是略传将军门客说的几句话，而我不怕箝制仍要当筵而歌。不惜，不怕。李白《感兴》诗之三：“不惜他人开，但恐生是非。”箝，夹住，箝制。
[16]“汉朝”二句：汉朝国势强大，周邻诸国如同国内郡县一样臣服汉朝天子，岁贡年年不断。西海，今青海省内青海湖，这里当泛指青海、新疆等西北地区。郡县，本为郡与县的本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分全国为三十六郡，为郡县政治之始。汉初封建制与郡县制并行，其后郡县遂成常制。这里郡县指中央政府直接委派官员统治的地区。蒲萄，即葡萄。天马，大宛出产的良马。葡萄、天马，均为西域各国的贡品。《汉书·西域传》：“（大）宛王蝉封与汉约，岁献天马二匹。汉使采蒲陶、苜蓿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