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笔,想着,那艰苦的行军道上,出现的那许多使他激动得忍不住涌出泪水的事情:那些士兵,那些在平时看来粗鲁、愚钝、头脑简单的士兵,在真正的最艰难的时刻,在每个人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朴实真挚、关怀体贴的情感,是多么令人钦敬,令人吃惊啊。有时在干渴得口舌发苦的正午,他们为了让别人喝到水壶里仅剩的那一口水,互相争吵得面红耳赤;有时在暴雨下漆黑险峻的山道上,为了搭救一个失足跌下山崖的弟兄,有多少人抢着从险陡的崖坡上跳了下去……正是这些,坚定了李剑的刻苦的意志,支撑着李剑的疲惫的体力;在那些日子里产生出来的力量,使李剑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奇怪。想到这里,他又激动地写下去:慧,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尝着了军队生活里的苦味和甜味,认识到了那裹在被人们又恨又怕又看不起的军服里面,和粗糙黑瘦的皮肤里面的,革命士兵的可敬可爱的心灵。他们的谈话是粗鲁的,他们的表达友情的举动也是粗鲁的;可是,他们却有一颗怎样的朴实美妙的心灵啊!那美妙,又不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能够形容出来的。在他们中间,当然没有那些在布尔乔亚和小布尔乔亚们中间看惯和听惯的温文尔雅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交际和娓娓动听的辞令;同时,这里也完全没有那个社会里那些虚伪的眼泪、浮丽的辞藻、悭吝的施舍、和包藏在铜臭和地位里的冷暖炎凉的人情。这里有的,只是一双时刻预备着为弟兄们的危难和不平而伸出的强有力的手,和一颗豪爽的赤诚的心。
当然,他们之可敬可爱的精神又远不只是这些。他们最足以使人钦敬的,是那种大无畏的镇定的革命牺牲精神。这种精神,是只有那些明了目标、明了主义、明了人生之崇高责任的士兵才可以有的;我们这个团队就是养成了这样的士兵的集体。他们虽然明明知道这目标隔他们还十分遥远,可是他们却甘愿像愚公一样的努力从自己的面前做起。所有的革命军的队伍中,只有他们的饷银最低,生活最苦,军纪最严,担子最重;可是,他们却用雄壮的军歌来战胜千万次艰苦,以高昂的奋斗来挑起百倍的重担。在他们面前,我为自己过去那一切的颓废的思想、衰弱的神经、无名的悲哀、消极的精神感到羞愧。我已经决心将那苍白的过去当作死灰一般的深深埋葬在我行进过的崇山峻岭间,快乐地踏上为创造人生之乐园的革命士兵的艰苦的征途。我知道,我们的前途布满艰险;正像磊夫说的,我们就像是一个闯进了满是毒蛇猛兽的巢穴的、孤单而勇敢的猎手,只有靠着自己的大胆和机智,才能不被敌人吞噬,并且全部消灭他们。但是,我们也并不祈求侥幸,我们的生命早已交给了终生信仰的党和主义,我们的鲜红的血液都时刻地预备着为千百万痛苦的民众而流尽。慧,在这样的光荣的行列里,在这样的可敬爱的同志们中间,我还有什么犹豫和动摇呢?我将永远同他们一起,别了亲爱的朋友,割断一切的牵挂,向这血路上前进!……
写到这里,李剑的脸上不觉浮起了一丝骄傲的微笑;他的感情激动,血液沸腾。的确,此刻如果眼前拦阻着刀山火海,他也会连眉头也不皱地跟随着全团的弟兄们跨进去的。他想起了裴多菲和拜伦的那些产生在火热的战斗里的诗句;他决心以他们为榜样,在中国这大变革的时代里写出光辉绚烂的诗篇来;纵然需要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但那些战斗的诗句,必将作为这伟大时代的凯歌,万古长存。想起这些,他又兴奋地继续写下去。他详细地写到了赶到前线时的第一仗——碌田。他以钦敬的心情,写到了团长、齐渊和万先廷,写到了他在碌田北面小村外遇到的那个受伤的士兵,写到了那许许多多在火线上奋勇争先的弟兄们。随着那些生动的回忆,他的笔下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激昂,时而沉重。不过,为了怕玉慧对前线的他们过于担心,他更多地写了一些令人激动的和有趣的事情。后来,写到驻扎攸县时,他的心又沉重起来。
他不觉想起晚饭后同杨副官出去办一件事情时,经过城里的一条街上,见到几乎每一家的门前都站着一两个搽胭脂抹粉、打扮得妖娆风流的女人,她们向过路的人招手、调笑。有些甚至大胆地不顾羞耻地跑出来把路人往屋子里拉去。看着这许多堕落风尘的妓女,李剑难过地想:在她们那强作出的妖媚和欢笑后面,该隐藏着多少惨痛辛酸的血泪啊!在苦难生活的压逼和折磨里,妇女是双重的受难者;当她们的父亲或者丈夫受到权势者的欺压和凌辱后,唯一能够发泄的对象,就是她们;当她们的父亲或者丈夫被租赁催逼得无路可走时,唯一能够抵偿的,也是她们。多少无辜的妇女,在她们还没有完全懂事的时候,就被推入了火坑。这一切是谁之罪?当然是万恶的金钱的社会;但是,隐藏在人们头脑里的那个对妇女的传统的观念,却是一条更为难以铲除的根。
便在作了革命根据地的广州,不也还沉沦着数不清的这样的烟花女人?而这个偏远的县城,又只不过是灾难深重的中国的缩影。李剑怀着激愤的心情,在信上写下了看到的一切。最后,他写道:
慧,当看到这许多在堕落的生涯中忘记了羞耻的女人时,我的心是多么悲痛,多么忿怒啊!可怕的倒不是这生活本身,而是在长期的苦难中被这种生活麻醉了的人们的头脑。这正是我们的多灾多难的祖国的耻辱的标记!啊,让革命的火焰快快地在全国烧起来吧!让全国的妇女同胞们T早地觉醒起来吧!我想,要是你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你的心情一定会比我感到更加难过而激动的。……
李剑一口气写完了信,装好;又把一路上写下的几首短诗装到另一个信封里,封好了信,这才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他看看表,已将近午夜一点了;他想立刻安歇,可是头脑里却反而更清醒、亢奋,难以入睡了。他便收好东西,捻小了马灯,轻悄地走到外面去。
河街上已无行人,月光昏黄地照着,显得分外宁谧、寂静。李剑信步踱去。只隔他们两家人家,就是团长的住房。那是一座古老的、宽大些的房屋,团长住在隔着天井的第二进。大门是敞开着的,门口站着卫兵;通过低声的口令的问答,那卫兵认出了是团部的副官,便恭敬地沉默了。隔着里面的天井,李剑看到团长的房内还亮着灯光,在小纸窗格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团长,一个是齐渊。李剑知道,从夜晚的军官会议结束以后,齐渊就被团长留下来了。这时,团长站在靠里边,齐渊坐在靠窗的桌前,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端正仪容。看样子,他们正在仔细地研究什么。这一路上,他们的担子该多么重啊。李剑想起今天在浮桥上万先廷和齐渊说过的那些话来,想起齐渊那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旺盛的精力,他的心底不觉又火一般的发热了。
李剑正要从门口走开去,忽然听见门里传出一个轻微的还带些童稚气的喊声:“李副官!”
李剑惊讶地站住,望见从门里走出一个士兵,正是一营长齐渊的勤务兵小杨。
小杨还不满十七岁,可是枪法和操练在全团都已是出名的强手了。他的家大约是东江,家里的人早就一个也没有了,六七岁就被一个马戏班子带了他到处流荡,长大些后,他受不住班主的苛待,便跑出来自己找生路。他跑过了不少队伍的招兵处,都嫌他太小,不要。后来这个团成立,专为一批穷苦的流浪儿童组成了一个特务队,小杨正好赶上了机会。这孩子为人机灵、诚实,没几个月就当了班长;后来,又被派作了一营长齐渊的勤务兵。
“李副官,你也还没睡啊?”小杨亲切地问。
李剑微笑地点点头,望着团长房里的灯光,低声问道:“你们今天还要回前面去吗?”
“要回去的。”小杨也低声说,他带着骄傲的夸耀的语气,“你不知道,他一天也不能离开弟兄们啊。李副官,”他忽然又用一种尊敬的语气问:“听说你是到过好些个外国的?”
李剑望着他的神气,微笑地问:“你听你们营长说的吧?”
小杨只是笑了笑,没告诉他,似乎已经从他的话里肯定他是到过外国的了,又进一步问:“是坐很大很大的大洋船吗?”
李剑微笑地点头,还不大明白他问话的意思。
“那些船是我们中国的?”小杨热烈地问。
李剑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低声道:“不,是外国的。”
“我们中国有没有吗?”
“没有。”
“一条也没有?”小杨失望但却又希望地问。
李剑望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