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金标从河滩上回来后,心情一直复杂而不平静。那个慈祥的白发苍苍的老妈妈,那满怀着心疼和爱抚的目光,那亲切的颤动的声音,都交织在樊金标的眼前,印在樊金标的心里。他觉得,心里似乎突然有了些异样的发酸的情感;不知怎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故乡、亲人、家门口的那两棵大槐树……又和眼前的这一切联系起来;他想起了先前的、自己的家,想起了那遥远的、记忆模糊中的母亲;在多少年的强烈的仇恨和怒火中,那几乎被遗忘了的对故乡和亲人的热爱和怀念,又这样渐渐地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可是,他找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只是对自己不满,对自己的周围也不满;他只是想摆脱,却又不知道该摆脱什么,只好生闷气。因此,当齐渊来看他时,机灵的于头就暗暗断定,哪怕是齐营长,他也会在这儿碰上一鼻子灰的。
可是,于头的断定似乎嫌早了些。固然,樊金标开头好一阵对齐渊也是冷漠、应酬、甚至还有点不耐烦的。但当于头第二回再走进去时,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樊金标那样专心、诚恳、驯良地听着齐渊的谈话,这实在连素知自己营长的于头也暗暗惊异。当然,于头还不了解此刻营长的心情:那是一种惭愧和愉快的混合。齐渊的话帮助他,开始逐渐找到了那苦恼着他的想要摆脱掉的东西。在齐渊那亲切、真挚、坦白的友情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固执、渺小、心胸狭窄。他害臊,倒不是因为这些毛病本身,而是因为自己到今天才开始发现它们。
齐渊走了以后,樊金标又一个人在房内默默地坐了很久。这情形在于头也是极为罕见的:既不生闷气,也不喝酒,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营部从来没有这样的安静过;以致好长的时间里,于头都得踮起脚尖来走路。
革命军与吴佩孚的嫡系北洋军相遇的第一个回合——平江战役即将开始了。两方面都经过了长期而周密的准备,两方面都怀着必胜的信念——这一战对整个北伐战局将起到重要的影响。两军实力的刀尖集中到了这里,全国民众的注意中心也转移到了这里,还有那些十分“关心”中国局势的外国人的希望和期待也寄托到了这里。
一场恶战,一场血肉与智力的搏斗即将开始了。
对平江的总攻击,预计在八月十九日——也就是后天的拂晓开始。前敌总指挥是广东军的主力师长、盛气凌人的潘振山。主攻部队仍然是先遣团。安平桥一带格外忙碌,军部和师部的副官、传令兵不停地从大路上疾驰而过,一直奔向河边那座独立的茅草房屋。先遣团的士兵和农民自卫军的小伙子们,正在河滩上紧张地操练。
团长林峻昨天半夜才从浏阳的军部赶回来。团部的人一夜都没有休息。第二天上午,半夜才回到自己营部去的第一营营长齐渊又奉命从第一线赶回了团部。
团部门口忙碌异常。军官们进进出出,他们的标志是很明显的:戴软沿大盖帽,穿草鞋和士兵粗布军服的是先遣团的;穿马靴和马裤、斜纹布军官服的是军里和师里来的。马棚里挤满了高头大马。它们嘶叫、踢腿、喝水、嚼黄豆和切碎的稻草。马佚们的吆喝,亲热的谈话,手忙脚乱,烟雾缭绕,使这里充满了战斗前特有的热闹。门外弥漫着一种马料和士兵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味;甚至一闻起这特有的味道,就会引起你的遥远的幻想,你会想起他们走过多少传奇似的征途,经过多少艰苦的战斗;你会不知不觉地对他们产生一种亲切的、充满力量的情感;并且羡慕他们,如果你热爱战斗生活的话。
齐渊在团部门前跳下马,勤务兵接过缰绳,他便同副官大步向门里走去。在门口他停了一下,站岗的正是刘大壮,剽悍地向他立正敬礼。他还了礼,站下来看着他,尊敬而亲切地问候道:
“你好,老刘。……”
“你好,营长。”刘大壮立正站着,尊敬地回答。
齐渊望着他,过去那些珍贵的回忆又一下全都涌现出来,他似乎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向他说——然而他们的身份又被彼此的官阶隔阂着,这无形的网,左右着人们的意识和行动。尽管齐渊想突破它,然而刘大壮那多年行伍养成的习惯,使他自己也不得不稳重起来。这时,他望着刘大壮,只是充满情感地说道:“我们好久没在一块谈谈了。老刘,打完仗到我那儿去玩玩吧。”
“是,营长。”刘大壮仍然立正着回答。
齐渊转过身,看见另一边站着的陈欢仔,笑着道:
“哦,我们也是老朋友啦!”他想起朱亭前线的那一次见面,热烈地问:“那一回打得痛快吧?”
“是,营长!”陈欢仔可比刘大壮随便得多,他立正站着,接着又笑着补充道:“可是,这一回,还会痛快得多的。……”
“你怎么知道呢?”齐渊十分感兴趣地问。
陈欢仔看了一眼对面的班长,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声道:“什么也瞒不过我们班长的。”
“嘿,”齐渊看了刘大壮一眼,满意地笑起来,又向陈欢仔问:“准备好了吗?”
陈欢仔似乎巴不得有这一问,挺起胸脯大声骄傲地回答:“报告营长,早准备好了!”
“好样的,真是什么样的长官带什么兵。”齐渊亲切地邀请道:“你也去吧,打完仗,同刘班长一起到我那儿去玩玩。”
陈欢仔得意地大声道:“报告营长,一定奉命!”这句话是他跟班长学来的。
齐渊笑了,转身向刘大壮道:“一定去啊,老刘。我进去了。”他又望着陈欢仔笑了一笑,见他们还立正站着,便又还了个礼道:“稍息吧。”他走进去了。
“嘿,齐营长真棒,班长!”陈欢仔望着他的背影,赞叹着说。
刘大壮稳重地微笑着,说话前先抹了抹八字胡,就像夸奖自己亲兄弟那样,亲切而带些谦逊地说道:“团长要是调他来,那就是说,要把最沉的担子交给他了。早先……”
他正预备向陈欢仔叙述一些人们传说的齐渊的战斗故事,可是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责任,便立刻煞住话头,庄严地咳了一声,说道:“注意,别说话了。”
齐渊跨进门去时,团部的外屋里正在忙着。副官、参谋官们挤了一屋子,分别在钉着地图的墙前和铺着地图的方桌边,仔细而紧张地忙碌着。看见齐渊走进来,都尊敬而热情地向他招呼问候。李剑迎过来说道:
“磊夫,你来了!……团长正在等你呢。”
齐渊同他握手,一面低声问道:“我们的战斗方案已经确定了吗?”
李剑得意地点点头道:“军部的作战会议已经批准了。很多地方都是根据我们原来和农协商量的情况确定的。听说还有过争论呢。”
齐渊微笑了一下,仍然低声道:“有些人天天都在喊唤起民众,可就是两眼看不见民众的力量。让事实来教训他们吧。”
李剑又高兴地说道:“磊夫,根据我的请求,团长已经同意我这回到第一营去参加战斗了。”
“哦,”齐渊也感到喜悦地说,“我代表全营的弟兄们欢迎你。”
李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扶一扶自己的眼镜,说道:“我预备办完了这边的事情,明天就到你们那里去宿营。”他看看团长的房间,又说道:“你进去吧,反正这两天我们还有时间好好谈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齐渊推开里面那个小房间的房门,走了进去,一面暗想:压在团长肩上的那些艰巨战斗的重担,有多少要靠齐渊来为他分担啊!……
齐渊走出团部的时候,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他又匆忙骑马赶回自己的营部去。
在马上,他就一面想着团长刚才对他谈到的那一切。他们即将进行的这个战役是十分艰巨复杂的。这是他们同吴佩孚所直接指挥的北洋军的第一次正式较量。敌人已经有了长时间的准备,以逸待劳;又凭藉平江外围的天然地势,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层层的堑壕、地堡、铁丝网、鹿砦、明暗火力点和数不清的暗布的地雷,像蛛网一般的包围着平江。而在我们将要进攻的正面,又有着险峻的鲁肃山和宽阔的泪罗江,成为敌人防御的最可靠的依托和屏障。在这里,无论就地势、兵力和火力来看,敌人都居于绝对的优势。从敌指挥官鲍酆过去的战绩和今天的许多部署,也可以看出他是顽强果断、老谋深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