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樊金标命令号兵集合好了出发的队伍后,主力师的那一个营也已经从后面跑步赶了上来,向他报到。老实说,樊金标是不大欢迎这个营的到来的;他瞧不起潘振山的队伍,觉得带着他们反倒碍了自己的手脚。但是既然团长有命令,他也不能违抗。来不及同那位营长多说什么,他只是匆忙挥挥手,把他们安排到队伍的最后;然后便立刻同赵柄清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一个马佚牵着马让他骑,被他火气冲天地吼开了。他向后看了队伍一眼,大声发出“跑步前进!”的口令,便带领第二营的两个连最先开动了。
队伍开始了急速的跑步行军。战斗,这是力量与智慧的对比,也是意志与精神的对比。此刻,他们就正是在和敌人作体力和耐力的竞赛,作意志和精神的竞赛。胜利的关键,一切决定于士兵的两条腿,一切决定于士兵们承受艰苦的体力与耐力!
樊金标和赵柄清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的步伐几乎是一样地快速。久经行伍锻炼的樊金标。步子迈得又大又猛;他今天也跟士兵们一样穿着草鞋,虽然在刚才的激战中已经把后跟磨破了,可是他根本没有工夫去顾这些,他只是性急地迈开大步跑着,黑红的脸上冒着汗,喘着粗气,但是他越跑越有精神。赵柄清自幼生长在山里,挑着两三百斤的担子翻山越岭是常事。他是跟得上的。后面的士兵们,特别大队有老兵,但他们的侦探队和担架队大都担负了战场勤务,只剩下孩子们组成的特务队作主力了。
那些十四五岁的娃娃,在后边听着枪炮声早就憋不住了,这时兴奋得恨不得在身上插上翅膀。新兵营虽是驻浏阳后才从广州赶来的——第一新兵营早已补充到了各连——但他们却还是能紧跟着樊营长的步伐。在过去的训练生活中,长官们那严厉的要求,那恶劣天气中的长途急行军,那炎热阳光下的全副武装跑步,已经使他们磨炼出来。他们具备了这个团队的精神。今天,正是需要的时刻来到了。在这样的山路上长途跑步,而队伍还是那样的整齐,士兵们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就是这种精神,也足以战胜任何敌人。
然而,对于主力师的一个营来说,就显出这种训练素质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差别了。
这个军的训练,在广东革命军中公认为首屈一指。潘振山又最为好强,他对士兵一向以苛刻和严厉著称。但是,严厉只有在同爱护结合时,才能产生巨大的力量。这一营的队伍在坚韧和耐劳的竞赛中,就显得大为逊色了。他们体力不支,队伍出现了混乱;但是,他们受着命令的压力,还是勉力紧跟着。
队伍在急速地前进。赵柄清走遍了这一带的大山小岭,他带着部队,抄着最近捷方便的路,向团山铺前进。
他们刚走过一半路程时,前面突然出现了意外:路上横着一条三丈多宽的小河,水很深,岸很陡。赵柄清清楚地记着,先前这里只是条很窄的河沟,上头还有一座小木桥的;而现在,大约是上月的山洪把小桥冲掉了,冲宽了河沟。兵荒马乱,人们也没心思把小桥修起来。
队伍全都停下来了。怎么办?情况是这样地紧急。一个副官测量了一下,向樊金标报告:水深将近三米,河底有很深的泥沙,两边的河岸都被山洪冲得十分陡峻,没有倾斜的坡度。徒涉是困难的。
怎么办呢?涉水不可能。游过去?造成混乱不说,纵使人能过去,武器弹药又怎么办?何况还有很多不会游水的人。樊金标站在河边,望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急得眼冒金花,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架桥!这是唯一的办法,虽然他知道此刻工具和材料都很困难,但是命令催促着他,一分一秒都不能延捱啊!他即刻把这想法告诉了赵柄清。
赵柄清站在一旁,正急得要命;开始一刹那他感到束手无策,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一人造成的过失。只顾抄近便路,却没有考虑这些意外的情况。他痛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切啊!虽然他不知道别的路上是否也有这样的意外,他还是后悔没从别一条路上绕过去。然而这一切都晚了;队伍,停止在这里;敌人,正在向这边前进。一分一秒都决定着战争的胜败啊!……他在万分的焦急、追悔中,忽然想起容大川在遇到困难时的镇定和果断,顿时自己也增添了巨大的力量;并且联想起容大川的话:要时刻想到民众!他不觉充满了勇气和决心,立刻向樊金标提议道:“樊营长,这近处有几个湾子,我马上去招呼些人来,一定有办法的!”
樊金标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安平桥的驻防和在战场上农民自卫军的行动来看,他是完全能相信农民协会的力量,相信民众的革命热情的;可是现在情况是这样紧,这里又是在军阀占领的后方,老百姓毫无准备;他们能不能很快就来?即便来了,又能不能很快把桥架好?这些都是没有一点把握的。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他急忙地向赵柄清道:
“这样,老赵同志,你带几个军官到村子里去,找些老乡们来帮忙;我们就在这里动手。要是老乡们不能来,就请求他们借一些材料,打完仗以后我们一定按价赔偿。”
“好,我们就去了。”赵柄清答应着,同樊金标指定的几个军官跑去了。
部队开始在河边动起手来。这里没有大树,甚至连小树也不多;也没有可以填河的大石头。士兵们随身带的都只有一把挖工事用的小洋锹。他们开始砍伐一切可以找到的小树,预备用绑带连接起来;但是用小洋锹砍起来是很费力的,而且很费工夫。
樊金标急躁得不行,火气也越来越大,他把跟在他身边的于头也吼去帮着砍小树,自己带着一把小铁锹在士兵中跑来跑去。
当他们刚砍下了几棵小树时,就听后边那几个村子响起了当当的锣声。樊金标只顾紧张地指挥着士兵们在河边上忙碌着,他的心情焦急如焚,但是竭力不让弟兄们看出来。他一面同后面赶到的几个营的长官们商量办法,一面看着手里的怀表,只是催促快些。他看着士兵们抬着一根绑好了的细树干架到河岸上,那长度虽能勉强够上,可是细挑挑的,需要好几根并在一起才能顶用;而架起一座过一两千人的大桥来又需要多少这样的树。在这周围,用望远镜找也找不到多少大树啊!他正在焦急地想着能不能用别的办法时,忽然听见有士兵喊:
“来了!……”
“看,那样多的人啊!”
樊金标和军官们也急忙向那里望去时,只见从旁边那座山背后、山坡上,都涌出一大片一大片的人来,越往外涌人越多,抢火一般的向这里跑来。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足有六七百人;有的背着门板,有的扛着木头、梯子,有的拿着麻袋和草包,越跑越近,渐渐地来到面前了。樊金标心中止不住一阵喜悦和激动,他望着跑在最前面的赵柄清,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在群众中竟会有这样巨大的威望和号召力啊;不靠命令,也不靠严厉和约束?却能这样一呼百应,人们都全心地信任和服从他,这是一种多么奇异而伟大的力量啊!他衷心地钦佩、激动,大步向跑过来的人们迎上去。
士兵们看着自己营长的行动,看着跑来的人群,也都一齐向他们迎去;两支大队很快地会合到一起了。士兵们争抢着替他们接门板,扛木头,抬梯子;他们哪里肯让,都一齐朝河边匕涌去。
不过一两盏茶工夫,木桥就搭起来了;而且搭起了三座。老乡们先在搭好的桥上跑了几趟,看看完全结实之后,才请革命军通过去。
队伍迅速地集合整齐了。樊金标站在队前,激动地看了新搭上的木桥和两头的老乡们一眼,他不善于用热烈激昂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一切都在他那无限感激和亲切的目光中表示出来,融贯在未来的行动中。他只是大声向部队发出一个口令:“继续前进!”
前进的号声响起来了。没有热烈的欢呼,没有激昂的1:1号和掌声,只有士兵们跑过木桥时发出的急促而整齐的声音;然而,从两旁站着的老乡们充满热爱和期望的目光里,从跑过的士兵们满怀感激和胜利信心的目光里,他们互相说出了一切要说和应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