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过了尴尬难忍的一阵,随着越来越近的孩子的哭声,于头飞一般的冲到了堂屋,他仍然乐乐和和,可是脸涨得通红。再看孩子,天哪,像玩了一场戏法,全变了:穿着簇新的花衣服,绣花的新兜肚,新鞋新袜,镶着红缨花和闪亮的“宝石”的新帽子,手腕上戴一副银镯子,胸前挂一块镀金的老寿星——简直就像个做生日的小王子。嘴巴里吐着冰糖渣——于头刚才大约就是用这个来堵住孩子的哭声的——看着这一切,连万先廷也惊佩: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弄到这许多的东西呢?
不过,于头的杰作也并非无懈可击。他不管天热,把所有弄来的衣服全给孩子穿上了。大凤看着,又好笑又着急,慌忙接过来,摘下帽子,解开衣服……不过,樊金标和于头总算像完成了一桩巨大而郑重的心事似的对笑了。
回到家来,一家人看见孩子的打扮,都大为惊奇。大凤讲起这件事的原委,还笑得喘不过气来。
三爹不晓得这件事,要是晓得了,他会高兴得下巴上那根“顶搭”也跳起来的;并且立刻就会像说书似的传到四乡去了。这时,他一面谈着这孩子将后来的福气,一面又谈起先前穷人受过的苦难,从光绪年到民国,从五公的爹爹当族长到五公,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地又谈了好一阵,婶娘把干粮都已经弄好了,熄了厨屋的灯火,也到禾场上来,一面借着月光继续做那只鞋底,一面听三爹和他们说话。村里的戏也散了,小莺回家来,还热烈地向妈妈和三爹讲革命军演的戏,讲那些革命军演土豪劣绅演得怎样像,有一个胖子就像五公;又讲那些女兵怎样会演戏,会唱歌,当着那样多的人站在台上一点不脸红。母亲和三爹听得都不住地惊讶,赞叹。可是,赵柄清和大凤开会还没有回来;夜已很深了,他们把摇窝和椅凳都搬回堂屋里去,万先廷想回队伍上去了。母亲慌忙留他,说还预备了“宵夜”的,一家人定要在一桌吃一些再走,不容易的。小莺听说有“宵夜”吃,急着要到青龙寺去喊爸爸跟姐姐,万先廷忙阻止了。只好再等一等。
这时,开着的大门外走过来一个弟兄,万先廷看那身材像张小鹏。他以为有事,正待站起来,只见那士兵站在门口,带着十分熟悉的稚气的声音问道:“万连长是在这里吗?二营万连长……”
万先廷听出这声音是齐营长的勤务兵小杨,不觉一惊:出了什么事啊?忙站起来走向门口,一面答:
“在这里,小杨。什么事?……”
小杨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是轻声请求道:“你出来一下,万连长,有点小事。 ……”
万先廷走出门外,他们到外边不知谈什么话去了。屋里的人都发了呆,不知队伍上出了什么紧要的事,一种说不出的担心和忧虑的气氛笼罩着人们。一时都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才见万先廷和小杨又出现在门口。万先廷手里抱着东西,向后面的小杨亲切微笑地说着:“进来,进来呀!……”
小杨挺不习惯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地向屋里的人们微笑着,一面低声地叫:“大婶,大爷!……”
三爹和婶娘见了不熟识的革命军,也都连忙站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他微笑,只是说着:
“老总,坐,请坐!”
万先廷走到婶娘面前,微笑着有些为难地说道:“婶娘,齐营长也听说了你们收养那个伢儿的事情;他知道你们家里不宽裕,眼下农协的事情又忙,怕顾不来,他特为送了五十块钱,给这孩子,要有难处也好应个急。……”
“这,那……”婶娘本来就不会说话,这时更被这出乎意外的事情感动得不知所措了。只是为难地说道:“那不行,那不行的。……”
“我也向他说过,可这是齐营长的一番心意。”万先廷为难地望了小杨一眼,向婶娘道。他拿起手里抱着的东西,报纸包着的五十块银元,下面还托着一个圆形的、绘着花的漂亮的铁盒子。万先廷道:“这一盒饼干糖果是齐营长从广州出发时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吃,他说也送给这伢儿当点礼物。”
“不,不要,先伢!”婶娘遇到这样事,还是十分固执的。他们再为难,也不轻易收别人的东西。这时红着脸道:“你大叔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多谢营长的情,他起这番心都是我们领不尽的,哪还能收东西……”
万先廷霎时真左右为难了:大叔的脾气他自然知道。可是齐营长的这番情意该是多么重啊。万先廷知道,除了团里营里的事情,这些天齐营长还正为着李副官受伤的事在焦虑。可是,在这样紧张忙碌的时刻里,他却还会为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孩子想得这样周全啊。这五十块钱,固然还不算很多;可是万先廷知道,他们团队因为编额的限制,只能向上面领一个团的薪饷,但为了担负最艰巨的战斗,又不能不保持比一个团更多的兵力。这样,从团长、营长到士兵,饷银都比别的团少得多。这笔钱的积攒是不容易的。而且,在今天全团的军官会议上,由于往下的战斗规模将越来越大,越来越苦,他们团的兵员又有了增加;权据团长的提}义,全体军官一致赞同,从此军官都不再领取薪饷。可现在,齐营长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拿出来了。万先廷先前只听说,齐营长是十分喜欢孩子的;特务队成立后,他常常去看那些大多失去了家庭和母爱的孩子们;在他担任全团的值星官时,他还喜欢亲自到操场上教他们练习兵操动作和拼刺瞄准。他在生活里也总是处处细心地关怀和爱护他们。今天,他的这番心意,该包含着对这孩子的多么深刻浓厚的感情。从手上拿着的这铁盒的糖果饼干也能看出:虽然万先廷不知道送这东西的朋友是谁,可是齐营长从广卅一直珍贵地带到这里,保存得这样完好;千里迢迢,该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中间该有着多么厚重的情意啊。可是齐营长却把自己这珍贵的东西也留给了孩子。这又是多么诚挚而又亲切的感情啊!万先廷望着婶娘:这样的感情却又是怎样能够拒绝的呢!
这时,三爹已在一旁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一面亲热地给小杨倒了茶,一面感动地对大婶说道:“大媳妇,照我说,他们营长的心是拿这伢儿当亲人待的。你要硬是退回去,那倒反见了外,会伤他的心的。我说该收下!”
“这,三爹,”婶娘也没有了主意,她十分为难地,“他大叔的脾气……”
“你怕柄清怪你?”三爹大声而爽快地说道,“老大回来了,有我跟他说!”似乎事情就定局了,三爹热心地以主人的身份向小杨道:“小老总,多谢你们营长!伢子长大了,他会记得革命军的。……”
万先廷也欢喜地把东西放到桌上,向小杨道:“你坐一坐,说说话,喝完了茶再走。”
“不,营部很忙,回去还有事情。”小杨见东西已收下,衷心地笑着,腼腆地说。他似乎预备走,又望望堂屋里,忽然向万先廷低声问:“万连长,那小孩子在哪里?……”
“在这里!”小莺一直没出声,这时在靠壁的摇篮旁边热心地说,“他睡着了还在笑咧……”
万先廷和小杨走过去。三爹端了桌上的灯,也热心地跟了过去。
摇篮里,那孩子甜蜜地睡着:红嫩的圆脸、长长的睫毛、小蒜头鼻、小嘴唇;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他在睡梦中,似乎也正遇见了什么美好幸福的事情,他笑了,嫩嫩的脸上便现出两个小酒窝来。小杨看着,也天真地笑了;他留恋地看了一会,想起终于得走了,他忽然很快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到孩子枕边,顿时红了脸,慌张地低声说了句:“万连长,这是我的……”便急忙向万先廷敬了个礼,似乎怕人看见他脸红似的,转身飞快跑出去了。
万先廷惊讶地拿起那个纸包来,打开看时,里面包着的,是六块还带着微热的体温的银元——他急忙叫着小杨的名字赶到门口,可是小杨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万先廷握着那包分量格外重的银元,激动而又难过地转回身来。他看见,婶娘正站在孩子的摇篮边悄悄地擦着眼泪,那是喜悦而感动的泪水……